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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孩子臉色白得像地獄裡的鬼魂一樣。這個鬼魂把無助的手向她伸了過來。兔子裡面潰爛的傷口徹底爆開了。他把沾滿膿血的手,向著奶奶伸來,整個身子也倒了過來。奶奶抱著倒在懷裡的昏迷的孩子,連連呼喚天神與佛祖的名字。但她並不能聽到回應。只有那個爆開的傷口,慢慢地溢出膿血。在這麼長的日子裡,那個從外面已經合攏的傷口,卻在裡面腐爛。最後,像一枚成熟的果實一樣,炸開了。

  兔子又睜開了一次眼睛,又輕輕地叫了一聲奶奶,他輕聲地說,現在,他感到舒服了。

  但奶奶知道,生命,正在離開這個孱弱的身體,這個從一降生就使自己和家人都飽受折磨的瘦弱的軀體。奶奶再次抬起頭,向上仰望,但她什麼也沒有看見。沒有看見來接引這個可憐孩子靈魂的神靈,也沒有看到靈魂的飛升。她這才嚶嚶地哭了起來。

  兔子將死的消息飛快地傳遍了全村,但一個孩子來到人世與離開這個人世,從來不是一個什麼了不得的事件。人們只是歎息一聲.說:「他的罪遭完了。」

  「他家人的罪遭完了。」

  除了恩波一家人匆忙地奔回家去以外,所有的工作都沒停下來。恩波是最後一個回到家裡的。兔子已經昏迷過去,一看那張臉,就曉得他再也不會醒過來了。勒爾金措好像害怕一樣,遠遠坐在火塘的另外一邊,一臉木然。江村貢布喇嘛坐在孩子身邊,念誦著為靈魂超度的經文。恩波把孩子的手抓在手裡,這小手是多麼細弱而冰涼啊。額席江打來一盆水,恩波拿起毛巾,一點點把他的小手、他的小臉,擦拭乾淨。從擦拭乾淨的地方,從蒼白的皮膚下面,正滲透出死亡的灰色。

  這個時候,格拉還在林子中間奔忙。這段時間,他和母親吃了那麼多的野禽肉。他覺得自己在林中奔走,越來越靈巧有力,而他那瘋瘋癲癲的母親,一張臉上,竟滲透出了好看的紅潤。這樣健康的紅潤,在當今的機村就是從年輕姑娘臉上也難以見到了。有時,那張與白髮共生的紅潤就是格拉見了電有種不好的感覺。所以,村裡人都說,桑丹可能是個妖怪就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了。

  兔子生命垂危的消息在機村傳開的同時,那個謠言又復活了。

  人們不說兔子要死了。而是說,看看,恩波家的兔子,終於叫那個妖怪生的小雜種害死了。

  黃昏時分,格拉帶著這一天的獵獲物,從林子中回來時,他看見人們對著他指指點點,就知道,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他生著一雙野獸般靈敏的鼻子,很快就嗅出了空氣中的惡意,這種惡意使他非常不安。桑丹把野雞開了膛下鍋的時候,石頭就砸在了他家的門上。然後,他聽見了那群野孩子在唱:「格拉,格拉,殺兔子的格拉!桑丹,桑丹,吃兔子的桑丹!」

  格拉腦袋轟然一下,知道是兔子出事了。

  他一拉開門,好兒塊石頭就飛了過來。一塊石頭擊中了他的額頭,他搖晃一下身子站住了。血從他捂住傷口的指縫間流了出來。格拉露出兇惡的神情。那群孩子呼嘯一聲跑遠了。他們繼續用整齊的調子唱:格拉,格拉,殺死兔子的格拉!桑丹,桑丹,吃兔子的桑丹!而那些成年人,都站在自家門前,對就發生在眼前的事情熟視無睹。

  憤怒之極的格拉去追打這些孩子,這些孩子見他追來就一哄而散。當他停止追擊的時候,就又聚集起來,歌唱了。

  這聲音也傳進了恩波家的石樓裡,一遍兩遍三遍。

  勒爾金措也開始隨著這符咒的節奏念叨起來了:「格拉,格拉,桑丹,桑丹。」『她這樣念叨的時候,臉上驚惶的神情被仇恨替代了。本來,她不但自己坐得遠遠的,連眼光都躲避著這個方向。現在,她慢慢轉過臉來,嘴裡不停不息:「格拉,格拉,桑丹,桑丹。」而眼光定定地落在恩波身上。那眼光很複雜。裡面有著很多很多的話。勒爾金措的眼睛好些年沒有這樣說過話了。這讓恩波恍然想起,以前,這個女人是一個美女。美女的眼睛都是會說話的。後來,這個美女嫁給了他,這個美女生了兔子,她的眼睛就不說話了。今天,她的眼睛又活過來了,但主調不再是愛與憐憫,而是仇恨與對他這個丈夫的埋怨。

  窗外的人還在唱著散佈懷疑與仇恨的歌。

  一個人要走了,這個世道還要把仇恨與懷疑的種子作為臨別的禮物,他們是要兔子把這帶滿了孽緣的種子帶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嗎?恩波不斷地瑤著頭。兒子正躺在他懷裡,他可以清楚地感到生命的熱力正離開兔子瘦弱的身體,但他心裡竟有些寬慰。按過去的寺廟裡學來的關於死亡的知識,兔子的靈魂這時已經離開身體了,這時的靈魂已經把借助肉體的感官連接世界的通道關閉了。靈魂變成了一個隻傾聽自己的輕盈的自在的東西。所以,兔子已經聽不見那些惡毒的詛咒一樣的歡歌了。

  想到這些,恩波終於把頭抵在兒子還有著細弱心跳的胸前,淚水洶湧而出。就在這時,他感到兔子生命短暫的歷程結束了。他慢慢收住了淚水,把兒子遺體輕輕放在地板上,屋子裡一下就靜下來,看著他用一塊布把兔子從頭到腳蓋起來。這塊布一蓋上,從此,有著骨肉親情的人就永遠陰陽相隔了。布蓋到兔子臉上的時候,恩波的手慢下來,他把眼光轉向了勒爾金措,但孩子的媽媽又把臉別開了。恩波就把那塊布蓋上了。

  就在這時,一陣清晰的痛楚襲上恩波心頭。那塊布蓋在兔子身上,就像下面什麼都沒有,布就直接蓋在地板上一樣。恩波的眼淚又湧出來:「看,他是多麼瘦小啊!也好,他活著也真是受罪,兒子,你來到我家.遭了大罪一了,現在好了,孽債已了,找一個世道好的地方轉生去吧。」

  孩子的媽媽好像對兒子的離去渾然不覺,仍然跟著外面的人念叨:「格拉格拉,桑丹桑丹。」但那念叨已經變得越來越機械了。恩波抓住她的肩膀,猛烈搖晃幾下,她才倒在恩波懷中,撕心裂肺地哭了。她邊哭邊念叨:「恩波,我苦命啊,不苦命怎麼會嫁給你。恩波,我苦命,不苦命怎麼會生下這樣的孩子。天哪,我苦命啊,不苦命怎麼會讓一個野種把我兒子殺死了!」

  恩波想制止妻子,但這個可憐的女人,發洩一下也是好的。再說,兔子的死,格拉好像確實脫不了干係。恩波是和尚出身,相信命數,相信那枚鞭炮不是格拉有意扔的。如果真是格拉扔的,那也是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叫他扔出來的。

  安靜了片刻的窗外,這時又響起了那幫孩子囂張的歌唱。恩波站起身,推開了窗戶,他要向這些人宣佈兔子已經死了。他要對這些狼一樣嗥叫的人說,死亡就是解脫和寬恕。這樣的話,他不止要講給外面的那些人聽,也要講給可憐的妻子聽,同時也講給自己聽。但他的寬恕之道在如今這個世道已經沒有什麼力量了。他一推開窗戶,就看見了暴行——由一群本該天真快樂的孩子集體施行的暴行。

  他看見了那群歌唱的孩子。他們就聚集在他家院子的柵欄外面,搖晃著身子,入迷地歌唱著。這時,格拉像一頭潛行的狼一樣,出現在他們身後。隔著夜色,恩波不可能看到他滿臉淚水,也不可能看到他眼露狼一樣的凶光。但從那身姿上,就看到了一種兇狠的味道。格拉嘴裡發出一聲可怕的嘯叫,一頭就向他們撞了過去。好幾個孩子被撞翻在地上,發出了痛苦而驚懼的叫聲。但他們很快就站起身來。向格拉撲了過去,拳腳齊下。

  這情景把想做寬恕宣喻的和尚恩波驚呆了。

  額席江伏在另一個窗口上慟哭,枯乾的雙手舉向上天,歌唱一般痛哭:「可憐的兔子,上天告訴老天爺一聲,如果這個下界不是他的下界,那就請他眷顧一下。我的兔子啊,你升天的靈魂,你問問老天爺,你一定要問他一問,他老人家總不能讓所有人都墮入畜道吧!」

  人們這才知道,兔子已經死了。

  那群野獸一般的孩子住了手,氣喘吁吁地抬眼去看那長聲哭訴的老人。格拉從地上爬起來。他伸手擦臉,不但沒把臉上的屈辱與憤怒抹掉,反而把溢出嘴角與鼻孔的血抹了個滿臉。用鞭炮殺死他的好朋友兔子的那個人就在這群人中間,製造了最初謠言的那個人就在這群人中間。「兔子弟弟死了?」他問,那些人臉上真的露出了兔子就是他殺死的那種神情,人多力量大,這種統一的神情就是定論,就是宣判。他的憤怒消失了,眾口一詞的力量使他生出了一個真正罪人的感覺。像罪人那樣害怕,像罪人那樣小心翼翼地問:「兔子弟弟真的死了?」

  「是的,是你殺死了他!」他們齊聲向他喊。

  「不,不是我,」他的辯解是那麼無力,像一個真正兇手的辯解那樣軟弱無力,「不是我。」

  「是他,是他!」這群孩子沉寂了片刻之後,又歡勢起來了,他們對著現身在樓上窗口的恩波,用索波麾下的民兵訓練時喊口令一樣整齊的聲音喊:「是他,是他!」

  格拉來到了恩波家的窗下,他仰起臉來,看見恩波正目無表情地俯視著他。格拉的犯罪感更強了。

  他絕望地對著上面喊:「恩波叔叔,他們說的是假話,你曉得他們說的是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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