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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本來,她出門的時候,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是因為到這樣的地方,要對死者的靈魂表示敬重。但現在,她突然就不想回去了,她也要走了。早知道這樣,她該把壓了多年箱子底的首飾戴上一點。但沒戴就沒戴吧。好在,她還帶了一把木梳。本來,她是想,再也不用帶一個病懨懨的孩子,要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坐下來,好好梳梳頭。

  村裡的老年人一個個都蓬頭垢面,好像一個老年人就應該是這樣的。這時,她感到那個孩子走到身後來了。

  她說:「那麼,你就過來,坐下來吧。」

  格拉就從躲著的地方來到了面前。

  「坐下吧。」

  格拉就坐下了:「奶奶,你知道,不是……」

  奶奶豎起手指,噓了一聲,說:「你看,他走了,乾乾淨淨地走了。你就不要再說了。」

  格拉哭了起來:「你也不相信我。」

  奶奶說:「兔子已經受完了他的苦,你的苦還沒有受完。說這些是沒有用的。兔子說不是你都沒有用,我說又有什麼用呢。」

  格拉說那我怎麼辦啊!「來吧,替我梳梳頭吧,我沒有力氣把手舉起來那麼久了。」

  格拉就替奶奶梳頭,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會拉斷一些雪白的頭髮。奶奶都把這些頭髮收起來,仔細地纏繞在手指上,纏滿了一根手指,又去纏另一根手指。糾結的頭髮慢慢鬆散,柔順了。在太陽底下,閃爍著一點絲質的光芒了。奶奶說:「我年輕的時候,頭髮很漂亮的。有些男人,只從背後看看我緞子一樣閃光、瀑布一樣懸垂的頭髮就愛上我了。」

  格拉說:「哦。」

  「他們還編了我頭髮的歌呢。」

  格拉還是說:「哦。」

  奶奶就有些生氣了:「哦,哦,你就只會說啞巴都會說的兩個字嗎?哦,見鬼,我也說這個字了,不怪你,不怪你,現在的人已經不會為眼前的事物讚美和歌唱了。我都要走的人了,還對你發什麼火呢?可憐的格拉,我不對你發火了。」

  「奶奶,為什麼我不想惹人生氣,人家卻老對我生氣呢?」

  「我不知道。」

  「為什麼我不想於壞事,但壞事總是我幹的?」

  「我累了,孩子,不想再費腦子了。兔子,還有兔子的爺爺都乾乾淨淨地走了,你把我的頭梳好,我也要乾乾淨淨地走了。」

  格拉說:「我也不想呆在機村,但我沒有辦法走開,走開了也要讓人給趕回來,再說,還有我的阿媽,如果沒有她,我真的也要走了。」

  奶奶呵呵地笑了兩聲,什麼都沒有說。她和格拉說的是兩個意思。當年,恩波去尋找格拉母子,幾天後,他狼狽地回來,說到處都有人把住路口和橋樑.沒有一張紙符,就不允許去別的地方,他覺得那是兒子編出來的一個故事,一個讓自己從不體面的事情中解脫出來的一個藉口,如今聽格拉說這話,才曉得這事情是真的。上天憐憫,在臨走之前,心裡存著的一個大疙瘩也解開了。

  「那他們為什麼不讓人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呢?」

  「我想那些把守路口的人他們也不知道。」

  「可憐的人。」

  「但他們打起人來真狠啊!」

  「可憐的人總是互相折磨的。」兩個人都沉默著,梳子一下又一下,梳齒在頭發問穿梭.使一切糾結的清爽,使一切夾纏的柔順。奶奶歎了一口氣,「可憐的格拉。你要好好長大。」

  「奶奶,我會長大的,等我長大了,我要把有些人殺了。」

  「孩子,也許等你長大了,就不這麼想了。」

  格拉的額頭皺起來,臉上露出很老氣的神情,「是他們逼我這樣想。他們不會放過我的,我也不會放過他們。

  現在.我的力氣還小,我還要照顧我阿媽。「

  這時,頭梳完了。格拉沒有想到梳掉了那麼多頭髮,奶奶頭上還留下了這麼多,本來他以為,等他把這個頭打理完,上面什麼也不會剩下了。格拉說:「你說年輕時你的頭髮很漂亮,現在我相信了。」

  奶奶說:「可惜沒有一面鏡子。」

  格拉說:「你回家時再照吧。」

  奶奶望望天,伸出整整齊齊纏繞著銀髮的手指,在陽光下旋轉,那些頭髮就閃出緞子一樣的閃光。她格格地笑了,說:「你看,這些頭髮血氣還旺著呢。它的主人是可以再活的.可她不想活了。這個世道沒有什麼可以指望的東西了。」

  格拉說:「奶奶你等等,我下山去取一面鏡子.」

  奶奶說:「你坐下。坐到我面前。」

  看著格拉這個野孩子如此順從安靜地坐在她面前,額席江奶奶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她用手撫一撫光可鑒人的頭髮,挺直了腰身,把散開的衣裾斂到盤坐著的腿下,說:「我有些話要告訴你。我要走了,我一走,就沒有人告訴你這些話了。」

  現在,格拉好像懂得了奶奶這句話的含義,大滴的淚水從臉上滑落下來。奶奶絮絮地交待了。就讓他走,他就下山去了。

  走到半路,他停了一下,他覺得,就是這個時候,不想再回到機村艱難日子裡的奶奶離開了。

  他記起了奶奶最後的交待,不要去告訴任何人,他們自己會曉得的。格拉就沒有告訴。格拉還記得奶奶說:「如果以後,還有人因為兔子的事情記恨你,你也不要感到太冤屈。至少,像我們家的恩波,他自己心裡也是非常難過。」說完這個,奶奶又笑了,格拉覺得,額席江奶奶此時的笑容,跟桑丹那標誌性的糊塗的笑已經很相像了。

  但奶奶說出來的話卻前所未有的清醒,她說:「兔子這樣的人,不是白白來到這個世上的,他是來收債的,過去我們欠了他的債,我已經還清了,你,恩波,還沒有還清。還有人正在欠下新的債。」

  15

  奶奶的葬禮,格拉沒有去參加。

  自此以後,格拉就按照奶奶的囑咐,從村子裡隱身了一樣。只要他不想見村裡的人,村裡的人自然沒有人牽掛著他。他早出晚歸。一清早,他就出門了,潛入了林中。他整天都在山林中追尋獵物,熟悉了獸蹤鳥路。但凡在他下了套子的地方,沒有一個過路的活物能夠倖免。

  下好套子,他總是蹲伏在附近,直到獵物中了機關。他看著獵物在死亡的圈套裡拼命掙扎。一旦鑽進了套子,這樣的掙扎就顯得很徒然了,那只能使脖子上的繩套勒得更緊,只能使死神更快地降臨。

  每天,他都在林中進行這無聲地獵殺。

  他甚至想,這樣不停手地殺下去,要不了多久,這些林子裡,就不會再有活物了。但他從春天殺到夏天,又從夏天殺到冬天,林子裡野物也沒有減少的跡象。隨著他對森林秘密的洞悉,反而覺得可供獵殺的野物是越來越多了。好像是他的獵殺,刺激了野物們的生殖力。只要他停下腳步,豎起耳朵,便能聽到這裡那裡,都有野物們的動靜。一隻野兔正在奔跑,三隻松雞在土裡刨食,一隻貓頭鷹蹲在樹枝上夢囈。而他,每天只要一隻獵物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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