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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13

  又一個春天來到了。

  溪流上的冰蓋融化了,土地解凍了,蘇醒了,四野裡流動著沃土有些甘甜的氣息。樹木也蘇醒了,在剛解凍的土地裡伸展開根須,拼命地吮吸,把儘量多的水分送上高處的樹幹和樹枝,蕭瑟了一個冬天的樹林梢頭泛出了淺淺的綠意。

  這個春天開始的時候,格拉扔鞭炮炸傷了兔子的謠言好像也止息了。雖然說,格拉還會有意無意地聽到兔子傷勢起伏的消息。他的傷口化膿了,人發燒了。但過幾天,這孩子又出現了。那是說,他的傷口又長好了,燒也退了。其實,就是沒有這個傷口,他也經常發個燒啊、拉個肚子啊什麼的。春天,樹木啊、野草啊正恢復生機,但卻是動物正弱的時候.就看村裡那群現在由南江村貢布喇嘛放牧的羊吧,經過一個冬天,這些羊都很瘦弱了,吃著剛露頭的可口青草,胃又受不了,拉稀,加上春風一吹,凍得硬邦邦的骨頭都酥軟了,好不容易熬過了冬天的羊,走著走著,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在格拉眼中,兔子很像那些熬不過春天的羊。

  要是他是格拉這樣沒人看顧的野孩子,早就曝屍荒野了。好在他有人看顧,奶奶、爸爸、媽媽和舅爺。一年四季都好吃好喝侍候著,都成長得這樣吃力而艱難。

  過一段時間,會從山外開來幾輛卡車,把抬到公路邊的木頭拉走。這時,男人們還要肩扛背頂把這些沉重的木頭裝上卡車。村裡這群孩子,就圍著卡車奔跑,尖叫,歡笑。兔子站在遠一點的地方,靜靜地呆著,站得累了,他就坐在地上。有風起來的時候,不放心的額席江奶奶就出門來尋,帶他回家。

  格拉站在別人都看不到他,而他看得到別人的更遠的地方。

  他整天在林間奔忙,在林間搜尋著各種動物足跡,得心應手地設置著各式各樣的死亡陷阱。他自己差不多都變成一個野人了。每天,他只是從那些樹林的間隙裡,看著人們勞碌奔忙。至少在這樣的時候,他比那些人幸福,或者說,至少有這樣一個時候,他要比所有的機村人都要幸福,因為眼下所幹的事情.是他所想要幹的,而且有著不斷的收穫。但那些人,被沉重的勞動壓彎了腰杆,一天勞碌下來,只是由別人舔著筆尖,在一個小本子上記下幾個工分。

  砍木頭已經成了村裡男人們一項經常性的勞動。

  開荒地上的樹抬完後,砍伐的對象變成了村東向陽山坡上那些漂亮修長的白樺樹。這片漂亮的樹林是村裡的神樹林。村裡那眼四近有名的甜水泉的水脈就來自那片白樺林下。

  但現在,上面來人要機村人對這片樹林動刀斧了。

  公社的、林業局的幹部,還有來自更遠更大地方的建設委員會的幹部坐著好幾部吉普車來到了村裡,在廣場上召開了全村的群眾大會。這個大會像所有的群眾大會一樣,先鬥爭村裡的四類分子。然後,聽上面來的人念大張的報紙。然後,人們就知道上面又要讓自己幹些以前沒有幹過的事情了。

  要是不幹事情,或者只幹過去幹過的事情,那還是新社會嗎?這話是新一代的積極分子、民兵排長索波說的;、新社會也真是厲害,誰也沒有見過它的面,它從來不親自幹任何一件事情,它想幹事情的時候,總能在機村找到心甘情願來幹這些事情的積極分子。據說,不只是機村,在機村附近的村落裡也都是這樣,甚至比機村附近的整個山地都還要廣大許多的整個中國都是這樣。那麼,這個新社會是比舊社會人們相信的神靈都還法力強大了。

  新社會派來的幹部說,那些白樺樹林要伐掉。

  積極分子索波們都表示同意,說早就該伐掉了。大會中斷了,擁護號召的積極分子被幹部們召集到生產隊的倉庫裡開一個小會。全村的成年人——也就是人民公社社員們繼續坐在廣場上。倉庫裡的小會開完了,幹部們的吉普車屁股後冒一股青煙,繼而揚起大片的塵土。

  吉普車開遠了,轉過幾道彎.消失在峽谷深處了。送行的積極分子們還興奮得滿臉紅光。轉身,社員大會繼續進行。大隊長講不清楚小會的內容,就由年輕的、能夠更迅速領會上級意圖的索波來傳達那個小會的精神。

  索波說,現在,在四川省會的城市,正在興建一個肯定比所有的藏民眼睛看到過,和腦子能夠想像出來的宮殿都還要巨大的宮殿。這個宮殿,是獻給比所有往世的佛與現世的佛都要偉大的毛主席的。

  下面有人問:「那就是說,毛主席就要住在那座宮殿裡了?」

  「不,」索波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神情,說,「你這個豬腦子,毛主席住在北京的金山上,那裡有更加巨大輝煌的宮殿。他老人家怎麼會住到一個省城裡呢?」

  「那為什麼還要在那裡蓋一個大房子呢?」

  「笨蛋,是宮殿。宮殿肯定是大房子,但不是所有大房子都是宮殿。」索波不但是一個積極分子,而且,在這些事情上,他是比機村這些蒙昧的人要懂得很多很多,「那個宮殿,只是獻給毛主席,祝他萬壽無疆的,宮殿的名字就叫萬歲宮!」

  人群中嗡的一聲,發出了樹林被風突然撼動的那種聲音。

  「那不就是,那不就是封建迷信嗎?」恩波從人叢中站起來,「不是說,相信人靈魂不死,說人能活比一百年還久的時間,都是封建迷信嗎?」

  人群中又嗡的一聲,突然而至的風又撼動了密密的森林。

  索波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他也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處在目前的地位上,他只需做出一個威脅性的神情就夠了。於是,他睜圓了眼睛,扭一扭脖子,帶著含有深意的笑意說:「哦,看來還俗和尚有話要說,恩波同志,我請你再說一遍,剛才我沒有聽清楚。」

  旁邊有人伸出手來,拉著恩波坐下了。

  索波清清嗓子,說:「大家聽清楚了,獻給領袖的萬歲宮裡要有來自全省各地的最好的東西。我們有什麼?我們要獻上山坡上那些樺樹!」他詳細宣佈了,這些樺木要切成整齊的段子,要光滑端直,沒有啄木鳥啄出的洞,沒有節疤,要一般粗細,口徑太小與太大都不合規格。「毛主席喜歡整整齊齊的東西,知道嗎,他喜歡整整齊齊的東西!」

  第二天,村東頭的山坡上,就響起了斧子的聲音。斧子的聲音打破了那漂亮樹林的平靜。一株株修長挺直的白樺樹,吱吱嘎嘎旋轉著樹冠,有些不情願地轟然倒下。

  一直為這些樹捉蟲治病的樹醫生啄木鳥飛走了。兔鼠們慌慌張張地四散奔逃,狐狸,喜鵲,還有膽小的林麝都挪窩了。一頭被驚擾的熊憤怒了,向伐木人猛撲,被幾發步槍子彈打倒了。有了一頭大熊的肉,加上一點酒,對樺林開斧的那一天,就成了一個小小的節日。

  這一天被機村人永遠記住,還因為,就在開斧的這一天,有人奔上山來,然後,把慌慌張張的恩波叫下山去。

  過了好多年以後,當時的人們都上了年紀,都會回憶說,我們對樺林開斧的那一天,恩波家頭一個孩子就不行了。他們說,那個孩子是活不下去的,他是來收債的,收完債他就走了。他出生以後,他媽媽就沒有再懷孩子,但他一走,半年不到,他媽媽的肚子就挺起來。勒爾金措一口氣在五年裡生下來三個孩子,而這三個孩子——兩個女孩一個男孩都身體強壯頑健無比。當然,這一切都是後話了。

  話說這一天,兔子吃完了奶奶特意為他熬的滋補肉湯,就聽見了窗外那群野孩子的呼哨聲,他站起身來,準備下樓,好像又有些猶豫不決。額席江聽見他用困惑不解的聲音叫了聲奶奶。

  奶奶沒有抬頭,她說:「我曉得,你其實還是喜歡和格拉在一起,可我有什麼辦法呢?你跟我一樣,都不想讓你的媽媽爸爸不高興。哎,他們心裡都是很苦的,你,還有我這樣沒用的人,能做的就是不要讓他們更加的不高興。」

  兔子用吃驚的聲音又叫了一聲:「奶奶。」

  奶奶這才抬起頭來,她看到孫子的本來就蒼白的臉,這時更是自得像一張沒有印字的紙。兔子的手把髒汙的繃帶扯下來,從傷口上抓下來一把什麼,向她伸了過來。

  不祥的感覺一下就把奶奶擊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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