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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這麼多人圍在一起,不是因為同情與憐憫,他們的日子太過貧乏,也太過低賤,並被訓練得總是希望從別人的悲劇中尋求安慰。後來,那群孩子出現了:阿嘎、汪欽兄弟、兔嘴齊米和後入夥的索波的弟弟長江。他們因為十幾年前新劃定的出身,因為他們翻了身的父兄在村裡橫行,是一群更生猛的特殊年代哺育的鷹鷲。格拉每呼喊一聲,柵欄外的他們就跟著應和一句。

  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開開開門!格拉絕望地感到,本以為在這個新年對他露出了一道縫隙的命運之門,其實就像眼前這道門一樣,依然對他緊緊關閉,而且任憑他千呼萬喚,也永不開啟。他把頭靠在恩波家的門上。這門被和煦的陽光照曬著,那溫暖的感覺,本是陽光賜予的,卻像是從木頭內部散發出來的。但這曾經對他敞開的門又對他緊緊閉上了。他已經沒有力量再叫喚下去了。即便這扇門背後,就是命運之神本身,他也不能呼喚下去了。

  但他不能停下來,這麼多人毫不同情地站在那裡,等待著他精疲力竭的那個時刻。這是他們心照不宣、不約而同的共同願望。所以他不能停下來,他都想倒在地上死在這些人面前了,但他還是把頭抵在門框上,差不多只是在自言自語了:「兔子弟弟,開門,我來看你了,我給你送鹿肉來了。」

  「恩波叔叔,我曉得,肯定是他們告訴你,是我用鞭炮炸傷了兔子弟弟,但我那時候上山背鹿肉去了。」

  「額席江奶奶,汽車來的時候,我在山上啊!」

  他就一直這麼喃喃自語著,阿嘎、汪欽兄弟、兔嘴齊米和現在叫了長江的紮西多吉他們還在身後起哄:「大聲一點,你說什麼我們聽不見!」

  「求恩波和尚原諒你吧,你炸傷了他的兒子。」

  「嘿!樓上的人,聽見沒有,炸傷你們乖兒子的人,他請罪來了!」

  格拉知道,他的心臟都要被仇恨炸開了,這時,他要是有那樣有威力的東西,可以把這些人全部炸死,要是他有那種力量,就是需要把炸死的他們再炸死一遍,他也一點不會手軟。但他沒有威力無窮的武器。

  現在是一隻羊面對著一群狼。

  還是桑丹把他從人群中救出來了。桑丹把他的腦袋緊緊摟在懷裡,說:「來,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他不敢去看母親的臉。

  面對母親,他羞愧難當。面對這冷酷的人群,他一樣羞憤難當,連頭也不抬,任由桑丹摟著回家去了。他只是喃喃地說:「阿媽,你曉得我上山背鹿肉去了,我沒有鞭炮,我沒有炸傷兔子。」

  桑丹說:「閉嘴,閉嘴,你看這麼多人,這麼多人。」直到穿過了人群,桑丹才說:「我曉得,我曉得,我曉得你的意思。」然後,母親大滴大滴的淚水就落下,砸在他頭上了。格拉仰起臉,桑丹還在說著什麼,她的嘴唇哆哆嗦嗦地飛快地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來了。她的嗓子像往常一樣,一遇驚嚇就暗啞了。

  格拉的心像被誰撕扯著一樣疼痛:「阿媽,阿媽,你不要生氣,不要害怕呀!」

  桑丹的嘴唇還在哆哆嗦嗦地蠕動,剛剛露出些清醒明白神情的眼神,又變得空洞而又迷茫了。

  回到家裡了,桑丹還緊緊地攥著他的手,好像不這樣,他就會永遠消失一樣。

  起先,格拉還掙扎了一陣,因為他想回到現場,他要把那些可惡的人、那些把不實的罪名加在他頭上的人,殺掉一個兩個,以至更多。雖然他內心知道,面對那個眾多的、強大的,還有政府站在後面的人群,自己其實沒有這樣的力量。

  他想,那麼,就讓我死掉算了。但母親是那麼緊張地攥著他,他的身子也就慢慢地軟了下來。從昨天到今天,發生了這麼一連串的事情,他已經太累太累了。他身子癱軟發麻,連動動手腳的力氣都沒有了。就癱在母親身上,睡過去了。

  剛睡過去,不舒服的夢就來了。他睡得很淺,是因為實在太累了才睡過去的。但他緊張的神經並沒有休息。

  所以,他甚至覺得自己還是醒著的。他甚至在想,夢見的情景到底是夢,還是正在發生的事情。他看見經過這一連串事情後疲憊至極的格拉癱在地上,但意識清醒的格拉站起來,輕輕一下就把那扇叩不開的厚重木門推開了。恩波面容嚴峻,站在樓梯口上。他的眼神悲戚,眼白通紅。看到他,他充血的眼睛裡燃起了怒火。他伸出手來,一下子就把格拉舉在了半空中。他說:「你禍害了我的兒子。」

  格拉嘴裡唔唔地發不出聲來。

  恩波卻把一雙充血的眼貼上來:「你為什麼要禍害我家兔子。」

  格拉依然發不出聲音。

  恩波又說:「我們一家人對你這麼好,結果,你還要禍害我的兔子。」

  格拉掙扎著醒來,但疲憊的身體又把他帶向睡眠,帶向令人壓抑的夢境。在這夢境中,那個謊言包圍著他。

  恩波一家人都擺出有恩於他、而他卻有負於他們的恩情的樣子,或者責問,或者什麼也不說,只是把哀怨的、無辜的、憤怒的神情不斷拋送給他。不要問鞭炮是不是他扔的,就是這種責問與神情,格拉就覺得自己是一個犯了滔天大罪的人了。

  要讓一個與生俱來便被視為賤民的人產生罪惡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

  結果,睡眠中的他也得不到休息。這樣連續折騰兩天,格拉也生病了。他的身子緊緊地蜷曲著,分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當他意識清醒一點時,桑丹把肉湯喂到他嘴裡,這反而使他把肚子裡更多的東西吐了出來。

  他發燒了,額頭燙得像塊烙鐵。

  當他再陷入那可怕的夢境時,卻能發出聲音了。他一直在高燒中囈語不止。一會兒哀哀低訴,一會兒亢奮地爭辯,一會兒,又在憤怒地咒駡。話題只有一個,人們放鞭炮時,他不在現場。就算他在,也不會去拿鞭炮來放,因為他認為汽車的到來也沒有什麼好慶祝的。再說,就算是他放了鞭炮,他惟一不會去炸的人,就是兔子弟弟。他不斷翕動的嘴唇起泡了,泡潰爛後,又結成了痂,他再說話,把痂掙開,就滲出絲絲的烏血。

  起初,桑丹緊緊地抱著他。直到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便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臉色蒼白,偶爾,空洞的眼睛裡聚起一點亮光,那也是他心裡仍然在爭辯。

  桑丹害怕他,遠離開兒子,蜷曲著身子縮在另一個牆角上。揪心地聽著兒子粗重的呼吸。

  又過了大半天,那粗重的氣息也沒有了,他的雙眼也閉上了。

  安安靜靜的桑丹,仔細傾聽,卻沒聽到兒子的呼吸聲再響起來。她只聽到門外人們走動、玩笑、歌唱、嬉戲的聲音。就在這些聲音裡,格拉靜靜地躺著,就像死去了一樣。

  格拉依然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不言不語。甚至面孔上的污垢也無法掩住那灰色的蒼白,一點一點滲透出來。

  桑丹突然像被火燙了一樣跳起來,蓬頭垢面沖出門外。機村因為新年而無須為生產隊幹活的人們,大多都無所事事地聚在廣場上,懶洋洋地或坐或站,享受冬日的陽光。事後好多人都記得,桑丹闖到了他們中間,眼露兇狠光芒。她像一頭絕望的母狼一樣從荒蕪的叢林中跳將出來,長聲吆吆的控訴般的慘嗥把天空都撕裂了。

  好多人都聚集到了他家門前。格拉躺在地板上,聽到那麼多聲音,慢慢睜開了眼睛,看到這麼多機村的鄉親圍過來,格拉想,也許有人會發善心,把他送到刷經寺的醫院裡去。吃藥,打針,搶救,甚至這些都用不著,只要讓他聞聞醫院裡藥水的味道,說不定他的病就會好起來,於是,他黯淡的眼裡燃起了希冀的亮光。但沒有一個人從屋外走進來,只是從門上、從窗口探進腦袋來,看上一眼,歎一口表示愛莫能助的氣,就縮回去了。

  或者說:「哦,看樣子,他病得不輕。」

  「噓,我看他要死了。」

  「也好,死了就了了。」

  「是啊,這個娃娃,是不該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這個可憐的女人,不該帶他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啊。」

  格拉的眼睛絕望地閉上了。他們說得對,他再也不想看見這世上的任何東西了。他閉上眼睛,就把外界射入的光明阻斷了。但他的心臟還在跳動,腦海裡還有意識的亮光,這個光是他自己不能關斷的,只能看上天的意願了。

  他也不能關閉自己的耳朵,所以他能聽見桑丹在喃喃地哀求:「救救我的娃娃。」

  「求你們發發善心,告訴他,兔子不是他弄傷的。」

  「只要你們說不是他幹的,他就會好起來。我的兒子跟我都是賤命一條,只要你們誰去告訴他,那事不是他幹的,連藥都不用,他就會好起來。」

  但沒有人回應她,人們一如往常保持著他們居高臨下的沉默。

  桑丹的口氣變化了。

  「你們中間有人自己曉得,是哪只髒手把一隻鞭炮扔在了兔子的頸子上,我向上天保證,要天天詛咒這只手像一段樹枝一樣枯死,像一塊臭肉一樣爛掉。」

  「我還要詛咒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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