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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她的詛咒把內心虛弱的人群驅散了。

  這是新年的第四天。

  四顧無人,平常無心無肺、無羞無恥的桑丹在這一天變成了一頭兇狠的母狼,她蓬頭垢面地沖進了恩波家的院子。大聲哭罵,樓上依然靜悄悄地,就像這家人一夜之間都變聾變啞了一樣。在桑丹漸漸嘶啞的哭罵聲中,這新年第四天的夜晚降臨了。這一天晚上,整個機村都像死去一樣沉默不語。

  據說,村裡每一個孩子在火塘邊都受到大人的責問,但這種責問很有意思。沒有人問鞭炮是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扔的,而是說,看來,這個可憐的格拉確實可能是被冤枉了,「那麼,你看見是誰扔出的那枚鞭炮嗎?」

  這些鬥爭年代成長起來的孩子們結成了堅固的同盟。這樣子的責問不可能撬開他們的嘴巴。大人們心裡有著的小小不安,因為他們曾經求證過了,也就消失不見了。

  又據說,天黑以後,恩波家樓上有人下來了。

  有人說:「是喇嘛江村貢布下樓來,對桑丹說,他們家並沒有人說兔子是格拉炸傷的。但村子裡的鄉親們都這麼說,特別是村子裡的孩子們都這麼說,他們不能不信,也並不全信。只是以後,他們一家人真的不希望讓這兩個孩子在一起玩,這兩個可憐的孩子是相沖相克的命。」

  村裡一直傳說,江村貢布喇嘛還悄悄給了桑丹一粒珍貴的丸藥,而且還是一個過去的活佛親自加持過的。

  就是這粒丸藥把格拉的命救了過來。

  傳說嘛,有人傳說就有人置疑。置疑的人又製造新的傳說,他們說,那天下樓的不是江村貢布喇嘛,而是恩波。而且,恩波是被兔子催著下樓的。兔子這個善良孩子在桑丹的哭喊聲中,嚇走的遊魂回到了體內。他說:「那鞭炮不是格拉哥哥扔的。」

  勒爾金措說:「那麼,你看見是誰扔的?」

  「我沒有看見。」

  「你沒看見怎麼肯定就不是他扔的?」

  兔子哭了:「阿媽,求求你不要這麼說話,我害怕。」

  勒爾金措看著孩子的父親:「聽見沒有,他害怕,這個世道,害怕的人,假仁假義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說這話時,這個漂亮的女人神情莊嚴,像個宣喻真理的女神一樣。

  這一刻,恩波對這個女人生出了敬懼之心。因為,她宣喻的真理不是佛說的真理。也不是一個舉心向善的人應該信奉的真理。而這樣的真理正在大行其道。

  兔子撐起了身子,說:「我起誓,要是格拉哥哥真扔了這枚鞭炮,不是我,就是他會死去。」

  孩子的這個毒誓把大人們都驚呆了。傳說,被嚇跑了的遊魂剛剛歸來的兔子站起來,對父親伸出手,說:「你跟我來一下。」

  父親便聽話地站起身來。

  「跟我下樓去一下,我要說句話給格拉哥哥的媽媽。」

  恩波便牽著兔子下樓了。

  據說,兔子脖子上纏著在刷經寺醫院裡上的白色繃帶,靠在門框上,有氣無力地對著桑丹微笑。

  桑丹撲通一下對著兔子跪下了,說:「你好就好,你好就好。」

  兔子說:「格拉的媽媽,你回去吧,告訴格拉哥哥,我曉得讓我流血的不是他,他其實應該曉得,我不會相信是他。」

  「可是我的兒子要死了。」

  「不會的,我發過誓,他不會死。因為弄傷我的不是他,等我傷好了,我們還要一起玩耍。我愛他。」

  聽了這話,桑丹感動得涕淚縱橫,抱著兔子的頭一陣狂吻,直到兔子靜靜地說:「格拉的媽媽,你回家去吧。」

  恩波也說:「不是我們做大人的狠心,大家都這麼說,不由我們不信啊!既然孩子都這樣說,你就安心地回去吧。」

  桑丹從地上爬起來,回家傳話去了。傳說桑丹把這些話學給格拉聽,格拉長長歎息一聲,安心地睡過去,燒慢慢開始消退了。

  有了這些傳說,機村這個年就過得有些滋味了。以前過年,有廟會,有傳統歌舞,但這些都是舊社會的東西,在新社會裡,上面說,這些東西應該隨舊社會消失了。於是,這些舊東西真的就消失了。新社會的新年就變成了純物質的新年,年前來的汽車拉來了配給的每人半斤白酒、一斤花生和每人五十顆棒糖。這是這個純物質的新年裡機村人享用到的全部好東西。當然,還有因兔子不知為誰所傷而生出的謠言,以及因這謠言而生出的不同傳說。機村看上去依然死氣沉沉,但人心卻在暗地裡被這些傳說所激動著。

  大年初七,大病初愈的格拉扶著牆壁慢慢走到了屋子外面,有氣無力地靠牆坐在羊皮褥子上,他的眼皮顯得很沉重,一些人故意在他面前來來去去,他都好像沒有力氣把那眼皮抬起來一點。

  就是這一天,又生出了一個新的傳說。說格拉的病所以好起來,不是因為恩波一家人原諒了他,也不是因為受傷的兔子本人發的毒誓。而是一天半夜,一個神秘的男人溜進了那間小屋。那個男人帶來了一小塊早已絕跡多年的鴉片膏。煙膏化了水,給格拉灌下去一點,他的心就安靜下來,高燒也慢慢退去了。這是過去機村人對付一些小病小痛的常用辦法。這個辦法管用了。

  這個男人是格拉的生身父親是肯定無疑的了。

  但這個男人是誰呢?人們都這樣問。

  .這個傳說真是太精彩了,人們的好奇心進一步被激發起來。但回答並不令人滿意。據說,連桑丹自己也不曉得這個男人是誰。人們說,在桑丹床上來來去去的男人太多了,她又是呆呆傻傻的那麼一個人,怎麼弄得清楚哪個是哪個啊。更重要的是,那些男人去的時候,都是黑燈瞎火的,桑丹也不可能看清他們的臉。

  初七一過,人們就該下地勞動了。本來冬天無事可幹,但上面讓把村後南坡上的樹林伐倒,開荒種地。於是冬天人們也有事可幹了。男人們把樹一棵棵伐倒,女人們把這些樹堆起來,架在火堆上猛燒。開春後,大地化了凍,把這燒焦的地犁上一遍,過去的林地就可以種上莊稼了。村裡那群野孩子:阿嘎、汪欽兄弟、兔嘴齊米和現在叫了長江的紮西多吉,從伐倒的樹木中間,撿到許多比籃球還大的鳥巢。他們將這些鳥巢倒扣在頭上,臉上裝出鬼怪恐怖的樣子,呼嘯而來呼嘯而去。

  機村安靜下來了。

  村後的山坡上傳來斧子斫伐大樹的聲音。除了千年大樹轟然倒地的聲音,村子裡就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

  明亮的陽光傾瀉下來,給冬天的日子帶來一些稀薄的暖意。

  格拉能夠想像那些大樹倒地時的情形。斧子鋒利的刃口一下又一下砍進大樹的根部,一塊塊新鮮的帶著松脂香味的木屑四處飛濺。樹身上的斫口越來越深,最後那點木質再也支撐不住大樹沉重的身軀,那點木質發出人在痛苦時呻吟一樣的撕裂聲,樹身開始傾斜,樹冠開始旋轉,轟然一聲,許多斷裂的樹枝與針葉,還有地上的苔蘚飛濺起來,一棵長了上千年以上的大樹便躺倒在地上了,再也不會站在曠野裡,呼風喚雨了。

  12

  公路修通以後,上面的領導再來機村,就坐著吉普車了。

  領導在機村毀林開荒的現場開了會。領導表揚了機村人的苦幹精神,同時也指出,這麼好的樹木,就投入火堆中一燒了之,太浪費了。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需要這些樹木。公路修通了,這些樹木可以運到山外為社會主義的雄偉大廈添磚加瓦。機村的男人們因此又多了一項沉重的勞動。他們把一段段的樹木抬到公路邊上,等待汽車來把這些沉重的木頭運走。這是機村人八輩子都沒有夢見過的勞動方式。現在,他們沉悶的嗓子哼著新學會的號子,來協調步伐,汗流滿面,把木頭抬到可以坐上汽車運往山外的地方。

  看來,有些悲觀的論調所言不差,公路修通了,機村人還是用雙腳走路,而且因為汽車的開通而擔負起這從未有過的勞役。很多人的肩膀磨破了,流出些血水倒還沒有什麼,反正皮肉是可以重新長出來的。但腳上穿的牛皮靴子,在這極端負重的情形下,比平常費了很多倍,這個損失可沒有人來幫他們補償。

  桑丹的眼睛更混濁了。她一個人總是坐在那裡絮絮叨叨。但沒有人聽得出她到底在說些什麼。連格拉也不知道。這天,格拉看見太陽出來了,便出來坐在羊皮褥子上曬太陽。他身上的氣力在一點點恢復。但他心裡卻像一座空空蕩蕩的老房子一樣。要是心裡不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的身體恢復還會更快一點。他還是連眼皮都懶得抬起來一下。連額席江奶奶帶著怯生生的兔子走到面前了他都沒有發現。

  直到兔子怯生生地叫了他一聲。他才慢慢坐直了身子。

  額席江奶奶躬身摸摸他的額頭,說,好了,好了就放心了。格拉卻感到那雙皺巴巴手上的皮膚像紙一樣沙沙作響。

  兔子又叫了一聲格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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