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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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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情,就發生在格拉溫暖安詳的夢境邊緣,但他卻一點也沒有感到正在逼近的危險。 第二天,陽光很好,格拉沒有看見兔子。第三天,還是沒有看見。這是新年前的最後一天了。雖然日子過得沉悶而又艱難,但新年將到時,總會帶來一點微弱的希望,正是這點,會讓人顯得比尋常日子更加興奮一些,這就是所謂新年的氣氛了。更何況,今年,機村通往外部的道路開通了,從新的道路上開來了汽車,人們就有了雙重的興奮的理由。格拉也有些興奮,他不是因為汽車,而因為那兩腿鹿肉,那兩腿鹿肉後面藏著的那個神秘的男人。但他還是覺得這種興奮是不完整的。這一年的最後陽光就要下山的時候,他才一拍額頭想起來,他已經兩天多沒有看到兔子,看到兔子的家人了。 一問,人家才告訴他,兔子受傷了。一家人都帶著這個寶貝上刷經寺鎮看醫生去了。 還有人開玩笑說:「你不曉得嗎?人家說是你扔的鞭炮炸傷了他。」 格拉笑笑,他習慣了機村的人沒事拿他開心,也沒有往心上去。他還饒舌說:「好啊,誰說是我炸的,我把那張嘴也炸了。」 村裡那群孩子:阿嘎、汪欽兄弟、兔嘴齊米,索波走了紅後,他的弟弟長江也入夥了。長江父親給起的名字叫多吉紮西,但索波領他到小學校報名的時候,就給他起了一個新的名字:長江。 大人們散去時,這群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就圍了上來,惡狠狠地說:「就是你扔鞭炮炸傷了兔子。」 他們跑開後,格拉打了一個寒噤,風從雪山上下來,吹在背上,帶著深深的寒意。格拉搖搖頭,笑了,自己對自己說,他們放鞭炮時,我到山上背肉去了,悄悄的,誰也不知道,我怎麼會炸傷兔子呢?但這樣,也並沒有讓他驅走背上的寒意。 新年到來的最後一個黃昏,格拉來到村口,原來有一個祭壇,現在成了敞開的路口的地方,向著通向山外的路嘹望,直到夜幕落下,也沒看到空蕩蕩的路上,出現一條人影。 新年第一天,全村人都聚集在廣場上喝酒歌舞,格拉和桑丹都關在屋子裡沒有出門。 第二天早上起來,桑丹烙了餅,就濃釅的鹿肉湯。格拉喝得渾身暖洋洋的出門,這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 他剛剛打開門,索波的弟弟長江就沖到他面前,沖他齜牙咧嘴地一笑,高聲喊道:「是你炸傷了兔子。」 格拉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辯解似的說:「不,我沒有,我不在。」 那麼多張臉圍過來了,從四面八方,上面下面看著他:「說,你到哪裡去了?」 「我,我到山上去了。」 「全村人都在等著看汽車,你到山上去了?你騙鬼吧!」 「說,你到山上千什麼去了?」 「我……你們管得著嗎?」 然後,這些孩子發一聲喊,像炸了窩的馬蜂一下就散開了。他們手裡端著木頭削成的長槍短槍,嘴裡突突突突模仿著槍聲,學著電影裡的戰鬥場面,向著假想中一群不堪一擊的敵人掩殺而去。有人被石頭絆倒了,卻裝出中了子彈的樣子,喊一聲共產黨萬歲,又從地上爬起來,呼嘯著衝殺而去。 格拉突然感到一種清晰的痛楚,而且清楚地知道,這不是他自己的痛楚,他對痛楚已經十分習慣了,他是感到了兔子弟弟的痛楚。他問桑丹要一塊最大的醃鹿肉。 桑丹說:「你想烤著吃還是煮了吃。」 格拉說:「我要去看兔子。他們用鞭炮把他炸傷了。」 「誰把他炸傷了?」 「鞭炮。」 桑丹吃吃地笑了:「兒子騙我,鞭炮那麼好玩,不會炸著人的。」 格拉說:「我不想說了,你快取鹿肉吧,我要到刷經寺去看兔子,鞭炮把他炸傷了。他那麼膽小一個人,肯定被嚇壞了。」 桑丹把肉取來了。格拉接過來就想走。桑丹卻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說:「先把這塊肉洗乾淨。」 桑丹說這話時,臉上出現了一種很清醒明白的神情。 就是這種從未有過的神情,讓格拉不由得不乖乖地按她的吩咐做。格拉洗好肉,桑丹又吩咐他洗鍋了。格拉依然照做了。洗鍋洗肉的同時,格拉眼角的餘光一直留在桑丹臉上,他注意到,她臉上一直就掛著這種清醒明白的神情,看他把肉、把鍋洗得乾乾淨淨。 肉煮在鍋裡後,桑丹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格拉在想,新鮮就是乾淨,還用這麼洗嗎,整個機村都不會有人做這種事情,自己家裡更是沒有幹過這樣的事情。但為了桑丹臉上那一本正經的神情,他媽的就幹一次惹人笑話的事情吧。他故意說:「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告訴你,兔子的爸爸、舅舅,人家是識文斷字的斯文人,什麼事情都是有講究的,」桑丹說,「如今哪,什麼都不講究,倒成了規矩了,所以你不曉得。所以我要教給你。 你要記住,對有講究的人,你還是應該講究的,讓人家曉得,你還是懂得規矩禮數的。「 格拉一邊嘴裡含混地答應,一邊偷眼去看桑丹,她臉上的神情不僅是清醒明白,而是一派莊嚴。 一陣風把門吹開了,明亮的光線從門外湧進來,格拉抬起頭來,看見太陽把大把大把金色的光線,從高高的天上向他抛灑。這是新年的第一天,他想,這一年或許是一個好的年頭。桑丹或許就要從她那種懵懂迷糊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了,或者說,她已經清醒過來了。 鍋裡的肉煮開了,肉的香氣、湯裡花椒和小茴香好聞的氣味在屋子裡彌漫開來。 格拉希望母親繼續往下說,桑丹就如了他的期望繼續說:「如果講究的活,湯裡還該加上印度來的咖喱,或者是漢地來的生薑。煮好的肉要放在銀盤子裡,盤子擺在塗了金漆的木案上。」 格拉屏住了呼吸,也許母親就要記起或者說出她出身的秘密了。 桑丹歎了口氣,「如今這些規矩都沒有了,我們都變得像野人一樣了。」她絮絮地念叨著,野人,野人,格拉心痛地看到,她的眼光又在這絮叨中變得迷離了。但她迅速又恢復到清醒的狀態,振作了口氣說:「好孩子,肉煮好了,帶著它上路,去看你的好朋友吧。」 她還起身把他送到門前。 11 格拉背著那塊肉,走三十多裡路,來到了刷經寺鎮上。 不用打問,鼻子狗一樣尖的他,憑氣味找到了醫院。 這是他在流浪的那一年多裡養成的本事。他不識字,認不得招牌。那些小城鎮就在鄉野的包圍之中,但小城鎮中的人卻對來自鄉野的人十分傲慢。所以,他一般也不去向這些人打聽什麼事情。醫院,是鎮子上最容易用鼻子聞出氣味的地方之一。那裡具象的氣味是消毒藥水的氣味。抽象的氣味是死亡的氣味。除此之外,鎮子上的飯館和加油站都有著同樣鮮明的具象與抽象的氣味。 格拉走進醫院,卻被告知,那個被鞭炮炸傷的孩子,只是昨天晚上來包紮好傷口,就走了。格拉往回走的時候,已經黃昏時分了。他覺得肚子有些餓。便憑著一雙好鼻子找到了飯館。這家飯館的格局和他去的那麼多飯館的格局一模一樣。具體的氣味是泔水的氣味,抽象的氣味是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那種慵倦而又厭世的氣味。幾張油乎乎的桌子,售票窗口,取菜窗口,一個涼菜與麵點櫥櫃,油乎乎的推拉的玻璃窗上寫著菜單與價格。一個拴著藍布圍裙的男人坐在玻璃後打盹。格拉敲敲窗戶,對著那個驚醒過來的傢伙微笑。那人推開了窗戶,打了一個哈欠,格拉眼疾手快,伸手抓出了一條鹵牛舌,那人眼裡露出了吃驚的神情,但他的哈欠還沒有打完,嘴巴沒有合上以前,他可伸不出手來,眼睜睜地看著格拉又從他眼下,抓出了兩隻包子。然後,那個野孩子才轉身向門外跑去,快到門口的時候,還撞倒了一張椅子。等他咆哮出聲,提著菜刀追到門外時,只看見夜色已降落在鎮子空蕩蕩的街道上了。 格拉跑到鎮子外面,放慢腳步,臉上帶著狡黠的笑意,開始享用剛剛到手的東西。這個格拉和呆在機村不動的那個格拉是不同的兩個傢伙。走在路上,有著豐富流浪經驗的那個格拉又回來了。或者說,在機村呆煩了的格拉又感到流浪生活中最為快意的那一面了。他腳步輕快地走在大路上。天上星星一顆顆跳出天幕,他聽見腳步嚓嚓作響。這樣的路一直延伸下去,真就要走到綴滿寶石般星光的天堂裡去了。要不是兔子被炸傷了,這塊鹿肉還沒有送出去;要不是今天,那個一向稀裡糊塗的桑丹突然顯得清醒明白,開始像一個母親一樣教育自己的兒子了,格拉肯定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不要再回那個狹小貧困、讓人心靈蒙塵的機村了。 回機村時,整個村子都睡過去了。看著恩波家黑洞洞的窗戶,格拉想,兔子弟弟,我明天拿著新鮮鹿肉來看你。獵鹿的這個男人,肯定就是我的父親呢。 回到家裡,他又是很久不能入睡。這個年頭歲尾,一切好像都預示著有什麼重大的事情就要發生了。那個隱身多年的男人送來了鹿肉,桑丹又露出了好像會清醒過來的苗頭。他夢裡,好像也老在思索這些事情。 大年初二,格拉就是滿懷著這樣一些對於未來的美好期待,懷著對兔子弟弟的溫暖感情出門的。 但是,當他穿過機村廣場,來到恩波家的院子裡時,他卻敲不開那厚重的木門了。他敲了一遍又一遍,但樓上的人卻全像死去了一樣,沒有一點聲音。他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兔子弟弟的傷勢惡化了,或者,他已經死了。好像是為了驅除這突然襲來的恐懼,他大聲地叫了起來:「兔子,開門!兔子弟弟,開門!我來看你來了!」「恩波叔叔,請開門!我來看兔子弟弟!」 但樓上沒有一點聲音。他又叫了勒爾金措阿姨,額席江奶奶,還學著兔子弟弟的口吻叫了江村貢布舅爺,但樓上依然不祥地沉默著。倒是村子裡的人聽著他先是著急、後來是有些悲戚的不斷懇求的聲音,圍了好些人在這家人的柵欄外面。這些人越聚越多,沉默不語,像天葬臺上等待分享屍體的鷹鷲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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