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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母親把額頭緊緊抵在兒子的額頭上,也笑出聲來。

  兩個人的笑聲都動聽,都帶著沒心沒肺的苦中作樂的味道。

  格拉突然感覺到自己特別想問母親是誰,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送來了鹿肉,但他只是格格地笑著。這時,母親說話了:「兒子,還想吃更多的鹿肉嗎?」

  「要過年了,我想。」

  「那我們要過一個有很多鹿肉的年了。」

  母親告訴他,有一個人打了一隻鹿,藏在村後山上,總被黃昏的太陽照得更加猩紅的巨大岩石旁邊、一株熊做過窩的雲杉的樹洞裡。格拉想,接下來,母親就該告訴他把鹿肉藏在樹洞裡的那個人是誰了。但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把一條口袋、一根繩子、一把砍刀塞給他。格拉帶著隱隱的失望,出門上山去了。

  每往上爬一段,他就停下步子,抬頭望一望那塊突出在林木中間的赭紅色的巨大岩石。每當這個時候,那個疑問就會爬上心頭:那個男人是誰?那是個什麼樣的男人?每當心頭浮上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心頭便浮出一個男人的形象。但很快,他搖搖頭,把這個形象否決了。

  他這樣搖頭有兩個意思,第一,他從來不允許自己想這個問題,但現在卻老是想到這個問題,這成了他一個甜蜜的煩惱;第二,他真的不喜歡所有這些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的男人是他的父親。當他最後一次抬頭仰望時,那個巨大的紅色岩石已經就在眼前了。這其實是大半山上一個寬敞的平臺,岩石就矗立在這個雲杉林環繞的草地中央。機村沒有人知道這個臺地是很多萬年前冰川運動所造成的,也沒有人知道,這塊紅色的岩石,是冰川從更高的山頂上運下來的。冰川變成洪水,湧向山下時,這塊石頭就被永遠像一個異類留在了此地。格拉當然也不知道這個。他只是在走上這個臺地邊緣,看見這塊紅色岩石十分高大的矗立在眼前時,腦子裡想到了最後一個男人。

  他就是兔子的老爹!格拉為自己這想法吃驚得差點失聲叫了出來。

  他又搖了搖頭,就把這個想法從腦子裡甩出去了。

  草地上四布著水窪,格拉對著水窪中自己的臉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能夠隨時隨地把什麼不好的不應該的想法從腦子裡甩出去,是生活教給他的一個特殊的本領,正是這個本領使他能夠比較快樂地生存下去。

  比起這個本領來,在森林中找到一棵特別的樹就不是什麼大本事了。

  樹洞裡並沒有一整頭鹿,但兩條鹿腿,也足夠他和母親過一個很好的年了。兩條鹿腿裝進口袋,紮好袋口,用背繩系在背上,準備起身下山時,恩波的形象又來到了他的腦子裡。格拉笑了:「我不相信,那時你在寺院裡沒有還俗呢,再說,你也是村裡不會打獵的男人中的一個。」

  說完,他就背起鹿肉下山了。

  兩條鹿腿肉的分量對一個少年人來說,是太沉重了。他不斷坐下來休息。只要他一坐下來,脫離了背上的重負,恩波就又鑽到他腦海中來了。格拉說:「老哥,不可能的,你不要來煩我了。我承認,我有點願意你是我老爹,但你也知道我的老爹不會是你。」

  「不,兔子弟弟,我喜歡你,但你不是我真正的弟弟。

  再說了,你阿媽不會喜歡。「

  「恩波先生,謝謝你,請你走開,求求你了,請你走開,你不是我的老爹,我再說一次,你不是我的老爹。」

  每一次坐下來休息,格拉都在心裡爭辯著。要不是他終於望見了村子,望見一個龐然的物體順著新修的公路,正嗡嗡叫著向村子裡移動,這種爭辯不知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汽車!汽車真的來了。

  他想往山下奔跑,但背上的東西太沉重了,使他無法加快步伐。他又一次把背上的口袋倚在一個土臺上休息了。這時,村子裡的人們已經聽到了汽車的聲音,人們全部擁到村口,從高處望下去,一個一個的人影都變得扁平了。這些扁平的人影快速移動,迎面奔向汽車,又跟著汽車奔跑。汽車停在了村中的廣場上,人們圍著汽車打旋。看著這景象,那個冷靜的格拉登場了。他有些疲倦地看著山下,想,他們一定很新奇,很激動,一定以為,有了汽車,明天的日子就是另外一種樣子了。但他格拉小小年紀,卻比好多成年人都見多識廣。他見過很多汽車,也坐過汽車,但更多的時候,是作為一個無助的人,在流浪的路上,落在疾馳而去的鋼鐵巨獸後面,淹沒在它巨大、說不清是香是臭的燃油味道和彌天的塵土裡。

  格拉看見,車頭前面,冒起了股股藍煙,響起了密集的槍聲般的聲音。格拉知道,這是鞭炮的聲音。在漢人的世界裡,每當有什麼喜慶的事情,人們都會炸響一串串的鞭炮。這下,機村的人們是大開眼界了。身後的樹叢裡,許多受驚的鳥飛了起來。格拉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村子裡的慶典結束了。汽車又搖搖晃晃地開走了。廣場上一些人散開了,一些人仍然盤桓不去。格拉才又起身往山下走。這時,陽光離開了山下的低地,一點點往山上爬,林間的風準時起來了,轟轟的林濤聲一波波傳向遠方,又重新從林間升起。這時,回望那塊岩石,已經沒有那般高大,一身猩紅卻被夕陽染得更加濃重。

  沒有了陽光的村子,灰濛濛地沒有生氣,這裡那裡的背陰處,還留下一些斑駁髒汙的殘雪,讓格拉心裡一派淒涼。

  格拉走進村子裡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了。

  整個村子都包裹在鞭炮燃放後的硝煙味和雪後深重的寒意中。大人們都回家去了,只有那群孩子,還處在興奮中,他們無目的地尖叫,奔跑,互相廝打。不時地點燃一顆兩顆鞭炮。格拉快走進家門的時候,他們就往他身前扔了一顆,那顆鞭炮蛇一樣噝噝作響,噴吐著藍色的火焰急速旋轉,格拉剛剛轉過臉去,那鞭炮就在他身前「砰」一聲炸開了。

  格拉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那些本該可以是他朋友的孩子哄笑一陣,又帶著他們莫名其妙的激動跑開了。

  這個晚上,格拉和母親一起把兩條鹿腿上的肉剔下來,灑上鹽,醃起來。剔出來的骨頭,熬在大鍋裡,肉湯沸騰了,發出歌唱一般的聲音,香氣隨之在低矮的屋子裡彌散開來.喝下兩大碗肉湯.連夢境都是溫暖而安詳的。

  半夜格拉醒來一次,覺得胃暖洋洋的,就想,明天要請兔子來喝這肉湯。

  他一點都不曉得,兔子受傷了。鞭炮第一次在機村出現,就把兔子炸傷了。慶祝通車的鞭炮炸過後,留下的大堆紙屑裡,還有許多未曾炸響的鞭炮,成了孩子們手中的玩物。一顆鞭炮不知從誰的手裡扔出來,把兔子炸傷了。

  鞭炮從天而降,落在了兔子脖子裡,兔子嚇傻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那枚鞭炮在他頸子上炸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他那張白臉被爆炸的白煙熏黑了,他依然一聲不吭,搖晃了幾下身子,便慢慢跌坐在地上,再一仰身子,倒在了地上。

  無論以後的人們怎麼描述當時的情景,這一點都是一成不變的,就是說,自始至終,兔子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鞭炮還沒有爆炸,他就嚇得魂飛天外了。

  格拉喝了一肚子鹿肉湯,差不多有些幸福地沉溺于溫暖夢境時,嚇昏了的兔子剛剛把飛走的魂魄收了回來。

  魂魄一收回來,他就感到疼痛了。

  疼痛中的兔子看到阿媽漂亮的臉,這時已經被仇恨扭曲了。她看見兔子清醒過來,發出了呻吟,就說:「好兒子,告訴我,是誰把你炸傷的。」

  兔子搖搖頭,用乞求一般的眼光看著母親,細聲說:「你不要問我,我不知道,我沒有看見。」

  「不,兒子,你不能這樣,你肯定看見了。」

  兔子轉過臉,把乞求的眼光朝向父親:「阿爸,我真的沒有看見。」

  恩波也說:「要是看得見,他不就能躲開了嗎?」

  兔子吐一口長氣,緊張的神情鬆弛下來。但他隨即就聽見阿媽對阿爸說:「我肯定是那個野種。」

  恩波說:「我不想你亂說別人。」

  兔子說:「阿媽,求求你了,格拉哥哥一下午都不在。」

  恩波說:「我們已經對不起人家一次了。」

  勒爾金措說:「我看你們都中了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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