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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這時,門被人敲響了。桑丹和格拉都一下坐直了身子。然後,門被推開了一點,風無形但有力的身子趁機往裡拱,要把門完全打開,但敲門的人伸手把門帶住了,只從那道門縫裡探進半張臉,那是恩波的臉,這張臉上帶著不太自然的笑容:「請問,兔子在這裡嗎?」

  屋子裡的兩個人都張大了嘴巴,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

  好在從光線明亮的外面往屋子裡看,一時間還看不清楚什麼,屋子裡的人卻看見恩波本來就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請問,兔子到你們家來過嗎?」

  格拉把嘴合上,又把嘴張開,但還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兔子告訴我,說要來找格拉哥哥玩,兔子,該回家了。」

  格拉好像聽見了兔子細弱的聲音:「我在,阿爸,我在。」

  這時,格拉嘴裡終於發出聲音了,好像在跟那個聲音爭辯:「不,他不在,恩波叔叔,兔子不在。」

  同時,他覺得身子僵硬冰涼,像是鬼魂附體一樣。。但是,恩波笑了,說:「我知道你這個孩子喜歡開玩笑。」

  躺在地上的兔子已經站起身來,死過去一次的兔子又活了過來,他繞過格拉,走到父親跟前,聲氣細弱地說:「阿爸,我跟你回家。」

  格拉喃喃地說:「恩波叔叔,以後我不跟兔子玩了。」

  恩波騰出手,把兔子抱起來,風把門完全擠開了。很多光也隨之擠進來。恩波高大的身子差不多把這扇門完全堵住了。他說:「沒有關係,你們可以一起玩,高興一起玩,就一起玩吧。」

  恩波轉過身,帶上門,把明亮的光線也一起帶走了。

  格拉還聽見兔子在對他親愛的父親說:「阿爸,我告訴了格拉哥哥,你要請他們去我們家過年。」

  格拉喃喃地說:「不要,不要。」他抱著腦袋,聽見自己在心裡不斷說,不要,不要,不要你們來玩,不要你們請我們吃飯。不要,不要,不要啊!他挪到蜷在牆角的母親那裡,把迴響著奇怪聲音的腦子靠在母親的懷裡。

  母親的兩隻手,一隻五指分開,插進了他蓬亂的頭髮裡,一隻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母親只是說:「我可憐的娃娃。我的好娃娃。」

  然後,雪就下下來了。

  雪下得那麼綿密,天空一下子就暗了下來。雪一直在雲層上累積著,直到天空再也承受不住,終於崩塌下來了。

  格拉歎了一口氣,緊繃繃的身子在母親懷中慢慢軟了下來。

  1O

  雪整整下了一個晚上。

  厚厚的雪被把整個機村悄悄地覆蓋了。這個夜晚因此顯得十分溫暖。這個夜晚因此一點也不像要出什麼不好事情之前的夜晚。

  格拉很久沒有睡過這麼香甜的覺了,對即將到來的禍事沒有絲毫的預感。甚至當太陽升起來,雪地上反射的乾淨光芒把屋子照得一片明亮,他還安詳而香甜地睡著。

  把格拉驚醒過來的是小學校的鐘聲。

  當當的鐘聲在這個雪後的早晨,在這個光線明亮、空氣清新、四野在陽光下銀光閃閃的早上顯得那麼清脆明亮。格拉像是受到了驚嚇,一個打挺就坐了起來。

  屋裡的光線是這麼明亮,亮得連火塘裡的火苗都隱身不見了,只聽見它們伸展抖動、吞咽空氣的謔謔聲音。

  機村人把這聲音叫做火苗的笑聲。火塘充分燃燒,火苗發出低嗓門的男人一樣的笑聲,從來都是一個吉兆。格拉翻身跑出門外,把臉埋在乾淨的雪裡。當他看見自己的臉在雪地上留下了那麼髒汙的印子時,不禁格格地笑了。他捧起雪,在臉、脖子和手上使勁搓揉。捧起來,是潔白滋潤的雪,雪在他肌膚上融化,變成髒汙的水滴落在地上。

  當鐘聲再次響起,格拉從雪地上直起腰來,那張臉已經十分的容光煥發了。格拉高興時總有些饒舌。他說:「奇怪,小學校已經放假了,誰還在敲鐘啊。」

  聽到鐘聲,從圍繞著廣場的一幢幢房子的窗口上探出來一個個腦袋,對著廣場的一道道門也吱吱扭扭地打開了。

  人們看到,是民兵排長索波在敲鐘。

  格拉想都沒想,舌頭就在口腔裡轉動了:「奇怪,能當民兵排長就能當小學老師了。」

  索波看村裡人都被驚動了,便被村裡那些半大的小孩簇擁著走到廣場中央,口裡噴著白煙,向村裡人宣佈一個重大的消息:今天,汽車就要進村了!索波喊一聲:「好消息,公社來了電話,汽車今天就要來了!」

  孩子們歡呼著,簇擁著民兵排長向村口跑去。

  當然,這群孩子中不會有格拉和兔子。

  剩下的人們行動遲緩一點,但不到半個鐘頭,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聚集在村口了。那裡原來是座煨桑的祭台,因為擋住了汽車進村的路,被平掉了。潔白的雪在人們的腳底咕咕作響,在陽光下開始融化。村子四周的雪野仍然一派耀眼的寂靜,某一棵樹上厚厚的雪被陽光曬開了,嘩啦一聲散開,落到地上。新修的公路,順著河谷蜿蜒著,靜靜地躺在雪被下面。人們靜靜地袖手站立,腳下融化的雪浸濕了靴底,還是一動不動。

  融化最快的是路上的雪,山坡上,田野裡,一條條小路黝黑的身影開始一段段現身。那條公路也很快顯出身來,公路邊的溪水也因為融雪水的匯入而顯得混濁了。

  人們就這樣站到了中午,還沒有見到汽車的影子。

  都慢慢踱回村子去了。格拉也慢慢回家去了。路上,兔子有些憂傷地說:「格拉哥哥,汽車不會來了吧。」

  「不來就不來吧。」在兔子面前,格拉常常裝出大男人那種滿不在乎的語氣。

  「我擔心汽車不來。」兔子說。

  「為什麼?」

  兔子說:「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擔心。」

  格拉像個大男人一樣,逼著嗓子嘎嘎地笑了:「不來就不來吧,你等著瞧吧,來了,跟你,跟我,都不會有什麼好處。」

  兔子沒有說話。

  「你以為汽車會拉不要錢的棒糖,不要錢的錢來啊?」

  然後,兩個人就分手回家了。這是格拉在兔子受傷前見的最後一面。事情過去很久,格拉常常回想這一天兩個人分手的情形,都發現自己對接下來發生的嚴重事件毫無預感。中午時分,地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空氣中充滿了新鮮的水的氣味,陽光也不再那麼刺眼。兔子走開幾步,又返身回來,叮囑格拉:「要是汽車來了,我沒有聽到,你要來叫我啊。」

  格拉做出不耐煩的樣子,揮揮手說:「快回家去吧,我記住就是了。」說完,就徑直回家了。回到家裡,才發現桑丹緋紅著臉,一雙眼睛亮亮的,鬆軟的身子透著慵倦坐在火塘邊上。這對格拉來說,並不是一個陌生的情形,又有一個男人到家裡來拜訪過了。格拉心裡罵了一聲,臉卻像大男人一樣什麼也沒有表現出來。「你沒有和大家一起去等汽車嗎?」

  桑丹吃吃地笑了,嬌氣說:「你們不是什麼都沒等到嗎?」

  格拉有些噁心地想到,這嬌氣的笑聲,是獻給那個男人柔情的余緒與尾聲。但他口裡也只是淡淡地說:「我餓了。」

  桑丹這回的動作利索了,迅速起身,魔法一樣變出一塊新鮮的肉來,她嘴裡快樂地哼哼著,用刀把肉片薄,灑上鹽,烤在了火上。格拉狼吞虎嚥地連吃了三大塊,桑丹看著他一口口把肉撕開,嚼碎,咽下,那對待男人的柔情,才慢慢變成了對待兒子的母性的眼光。等兒子吃飽了,她自己才吃起來。格拉看著母親的眼光裡,充滿了一種憐憫的味道,母親也帶著一種有點悲憫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兒子。這,也差不多就是一種類似於幸福的感覺了。

  格拉聽見自己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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