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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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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屋子裡的哭聲也止住了,恩波的感覺是好像他在捂住了兔子嘴巴的同時,也捂住了那兩個鬼魂的嘴巴。三個男人就那樣站在早晨的霧裡,傾聽著屋子裡的動靜。哭聲止住了,兩個人開始喃喃地說話,就像怕講不上話一樣搶著說,說得都像是有些喘不上氣來了。但任外面的人怎麼豎起耳朵細聽,都聽不清到底在講些什麼。這對母子絮絮叨叨,爭先恐後,含糊不清的說話聲中,那口熄滅已久的火塘生起的火,越燃越大,這回,兩張被火光照亮的臉真真切切地出現在恩波一家三個男人眼前。桑丹的臉平靜而深情,雙眼緊盯著兒子,臉上的淚水潸然而下。格拉欣喜的臉上笑容燦爛,也有兩行淚潸然而下。 然後,桑丹又大放悲聲了。 恩波雙手合十:「佛祖啊,謝謝你的蔭庇,讓桑丹母子活著回來了,佛祖啊,洗清我的罪孽吧。」然後,淚水從他那雙漂亮有神的眼睛裡奪眶而出。 格拉也哭起來:「阿媽,你這麼些年上哪裡去了?」 這回屋外的人能聽清楚屋裡人說的話了。「我害怕。 兒子,我害怕。「 「我到處找你,可是到處都找不到你,才回來了。」 「我走了多少地方啊。我以為他們那些人把你殺死了,我害怕,我就到處走。但我已經無路可走了,就又回來了。想不到上天沒有拿走我的兒子,上天把我的兒子還給了我。」 「上天也不會搶走的我阿媽,我到處找你找不到,自己也無路可去了,剛剛回來,睡了一覺,一睜開眼睛,阿媽就在眼前了。」 恩波顯得很衝動,馬上就想沖進屋子裡去,但是,他剛一抬腿,就被江村貢布舅舅緊緊拉住了:「讓他們幸福一會兒吧。」 江村貢布把茶、鹽和麥面放在門邊,拉著恩波和兔子悄悄退後,退到足夠遠的時候,才轉過身來。這時,他們赫然發現,差不多整個機村的人都集中到廣場上來了,在濕漉漉的霧氣中,靜靜地站著,甚至恩波的媽媽與老婆,都站在人群中間。當恩波轉身過來時,勒爾金措把兔子緊緊地抱在懷裡,嚶嚶地啜泣起來。 更多的女人發出了低低的啜泣。 村裡每一戶人家都帶來了一點東西,同時也帶來了他們歉疚的心情。他們悄悄地把帶來的東西放在了門口,轉身離開的時候,歉疚的感覺消失了一點,但沒有完全消失,心裡卻生出一點莫名的溫暖。人群散開的時候,霧氣也慢慢散開了一些。太陽升上了天空,穿過霧氣的陽光帶著稀薄的溫暖。 這天整個村子的人都遲遲沒有下地,小學校上課的鐘聲也遲遲沒有敲響,散開的人群都從不同的地方關注著同一個地方,就是那兩間整個機村最低矮簡陋的偏房。 霧氣完全散盡了,母子倆也終於從屋子裡出來了。 機村的陽光在幾百天以後,又一次流淌在他們身上,照亮了他們的臉龐。他們身上的衣服很破爛,但機村的水已經把他們的臉洗得乾乾淨淨。格拉長高了很多,瘦了許多的臉上有了一種堅定的、甚至有點兇狠的神情。桑丹還是那麼漂亮,看著她臉上依然掛著燦爛的沒心沒肺的笑容,大家都有些懷疑剛才是不是真的聽見她傷心地哭泣了。 當她看見堆在門旁的那麼多東西:茶葉、鹽、酥油、麥面、舊衣服、碗、柴刀……甚至還有一盒萬金油、一匣火柴、一瓶煤油、一把門鎖,立即發出一聲驚喜的歡呼,人們又聽到了她無憂無慮的銀鈴般的笑聲。她歡笑著,一趟趟把這些東西搬回屋子裡:「兒子,快來幫我啊!」 每搬一趟,她都對兒子叫上一聲。但格拉慢慢坐在了門坎上,母親每進出一次,他只是不情願地傾側一下身子。他只從那堆東西裡拿起了那把鎖,他的目光第一次抬起來,掃視這個離開許久的村子。即便人們都離得遠遠的,被他目光掃到的人,都把目光避開了。整個村子都躡手躡腳,輕言細語,沉浸在一種贖罪的氛圍中。 陽光不是很強烈,就那麼暖洋洋地照耀著,把遠處的群山罩在有點發藍的、灰濛濛的光幕後面。陽光落在水上,水看上去變得有些黏稠了。陽光落在石頭上,石頭一動不動,好像正沉湎於自己的某種思想。陽光落在地上,甚至細細的塵土都一動不動,被風吹得累了,終於躺了下來,要好好休息一下。 機村那簇石頭房子,頂上覆蓋的灰白色木瓦,也被陽光照耀著,閃爍著沉著而堅硬的金屬的光澤。好些年了,機村的上午從來沒有被這樣的靜謐光顧過了。這樣一個變動不拘的年代裡,這樣直抵人內心,在人內心深處,發出些特別聲響的靜謐真是好多好多年沒有過了。 所以,生產隊長也不敢站在廣場中央來,劈開嗓子大喊:「出工了!」 來自外鄉的小學老師也沒有站出來敲響上課的鐘聲。 通過敞開的門,可以看見他們往碗裡倒滿了茶,居然還垂首靜默片刻,才開始往茶裡化上酥油,從火塘邊拿起烤熱的餅,一口熱茶,一口面餅,慢慢吃了起來。在這個過程中間,兩個人居然還不時抬頭相視微笑,輕聲交談,吃著百家施捨的飯食,卻是一派從容高貴的感覺。 整個機村都屏息等待著他們慢條斯理地吃完他們重回機村後的第一頓飯,等到他們收拾好吃食站起身來。先是桑丹走出了屋子。雖然沒有人知道她的確切年紀,但她應該還很年輕,應該不到四十歲的年紀,但她原先烏黑的頭髮已經全部變白了。使人感到怪異的是,她的臉還是像一個姑娘的臉一樣光潔而又紅潤,她走到門口,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不在意地往廣場上打量一眼,就靠著牆坐下來,解開辮子梳頭了。 格拉也走了出來,他吃力地把門板慢慢挪動到門框裡,想把它卡回門鬥裡去,但費了幾次勁,都沒有成功。 他試了最後一次,細瘦的胳膊終於吃不住勁了,門扇又重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格拉自己也跟著躺在了門板上。這時,他看見村裡的男人們圍了上來。恩波伸出手,格拉也伸出手,恩波輕輕一使勁,就把他拉了起來。男人們笑了起來,恩波露出雪白的牙齒,沒有笑出聲來,格拉也露出了滿口的白牙,慢慢格格地笑出聲來。 男人們七手八腳,就裝上了門板,恩波嘴裡銜著幾枚鐵釘,光頭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揮動著錘子把一枚枚鐵釘砸進門框,給這扇門裝上了一副結實的鐵扣,格拉就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他。 他轉過頭來看見比自己兒子大不了多少的格拉說:「好了,不要傻看了,把鎖拿來。」 格拉返身取來了鎖。 「試試。」 格拉就把門鎖上了。 聽到落鎖的聲音,桑丹突然回過頭來說:「不用上鎖,我們不走了。」 格拉打開了鎖,也低聲說:「是,我們不走了。」 恩波張開寬大的手掌,把格拉尖尖的頭頂罩住,喉頭嚅動幾下,艱難地開口了:「孩子……」 格拉卻低低地歡叫一聲,跑開了。因為他看見兔子打開了他們家院子的柵欄門,朝這邊走了過來。格拉迎著跑了上去,把依然伸著細長脖子、額頭上藍色脈管突突地跳個不停的兔子攔腰抱了起來。然後,兩個孩子都格格地笑了起來。 恩波笑了,廣場上的人們都笑了。生產隊長這才放開嗓子大喊一聲:「上工了!」 小學校清脆明亮的鐘聲也敲響了。 人們都四散而去,只有桑丹還坐在那裡,梳她一頭雪白晶瑩的頭髮。 江村貢布最後一個離開廣場。這個還俗喇嘛拿著鋤頭像拿著禪杖,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桑丹細細地梳完最後一綹白髮,抬起那張永遠年輕的臉對他粲然一笑,才轉過身,往村西的地頭走去。太陽從背後照過來,江村貢布看見自己荷鋤的影子走在自己的前面,說:「妖孽。」 他又跟著影子走出一段,回過頭去看見白髮晶瑩的桑丹還在目送著他,又說:「生逢濁世,天生妖孽。」 7 格拉母子在前年的夏天離開,第二年夏天,沒有回來,第三年夏天快要到來的時候,他們回來了。 他們不在的差不多兩年時間裡,機村的日子雖然一如往常,但給人的感覺是變得緩慢了。特別是對恩波一家,事實更是如此。如果你不去感覺,日子依然白天黑夜地轉換,但你一去感覺它,它就突然咯噔一下,像一台運轉中的機器,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樣。黃昏時分,恩波一想到突然消失的桑丹母子兩個,心裡就會這麼咯噔一下難過起來,這種說不出的難過彌漫在黃昏時分淡藍色的山嵐裡,彌漫在灰濛濛的村莊上。日子就像一條繩子套住的腿一樣,再也不肯前進了。 格拉母子回來了,恩波家籠罩在一派節日的氣氛。 裡。他們備好了從別人家用兩鬥糧食換來的一壇酒,鍋裡煮好了肉,肉湯裡烹煮的豌豆和覺瑪發出誘人的香氣。肉煮熟了,額席江把切成大塊的肉垛在盤子裡,噓噓地往手上吹著涼氣,眉開眼笑地吩咐:「該去請我們的客人了。」 恩波兩口子走到樓梯口,兔子叫起來:「我也要去,我要去請格拉哥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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