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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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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爾金措有些擔心地看著丈夫,恩波痛快地一招手,說:「來吧,來吧,就是因為你把人家嚇走的,你去把他們請回來吧。」兔子一聲歡呼,跑到父親跟前。父親一下就把兒子提起來,架在了肩頭上。兔子先是發出了一聲驚叫,隨即又格格地笑了。 一家人穿過廣場,快走到格拉家門口時,兔子在他父親肩頭上掙扎一下,恩波就把他放了下來。 那扇新修好的門關著,門板的縫隙裡,透出通紅的火光。恩波抬手準備叩門,看到妻子與兒子都躲到他身後去了。他心裡暖暖的,沖他的兩個親人笑笑,篤篤地敲門了。 桑丹前來應門,火塘裡的火苗歡笑一般呼呼抽動著,通紅的火光照亮了門前這個光頭寬臉的男人身上。 這個男人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只是咕嚕一聲咽了口唾沫。桑丹臉上顯出驚恐的神情。這個男人又咽了一口唾沫,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但桑丹臉上已迅速換上了驚喜的神情,她歡叫一聲:「格拉,有鄰居來看我們了。」話音未落,她的吻就落在了恩波臉上。恩波還沒回過神,她的吻又依次落到了恩波家每一個人的臉上。恩波有些尷尬,擦了一把臉上並不存在的口水,這時,桑丹已經吻到了最後一個,吻到兔子那裡了。她彎下腰,哆嗦著嘴唇,去夠矮小的臉色蒼白的孩子。她的嘴唇就要碰到孩子額頭了,兔子怯怯一笑,躲開了。桑丹再次去夠,兔子又讓她撲了個空。 額席江拉住了她:「桑丹啦,孩子害怕,算了吧。」 兔子看著走出屋門的格拉笑了,桑丹的臉上卻佈滿了害怕的神情,她喃喃地說:「害怕,他害怕什麼?他是害怕我嗎?」 說話問,她的身體就有些搖晃了,恩波一家人看見這情形,都僵站在原地,失去了反應。還是格拉上前來把母親扶住了,說:「阿媽,你不要害怕,沒有人需要害怕我們,你也不要擔心別人害怕我們。」 格拉這個孩子的聲音沙啞、沉悶,甚至有點兇狠,非常接近成人的嗓音。這聲音,對桑丹很有撫慰作用,她的臉色又變得正常了:「兒子,快請客人到家裡坐吧。」 格拉眼光兇狠地瞪著恩波:「阿媽,我們家又破又小,沒有人想去坐的,那只是配我們這樣的人呆的地方。」 恩波這才走到了格拉麵前,他的眼光裡混合著惱怒與羞慚:「格拉,格拉媽媽,你們回來,我,還有我們一家都太高興了,我們就是害怕你們不再回來了,害怕永遠也不曉得你們兩個去了什麼地方。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不對,我們一家專門賠禮來了。」 說完這句話,恩波像一個卸下重負的人,長長地歎了口氣,眼裡的神情又和緩下來,他伸出手撫摸著格拉的腦袋,嗓音也有些沙啞了:「孩子,你們娘倆在路上肯定受過很多罪,我來賠禮了。」 恩波把腰深深地彎了下去,在他身後,他的一家幾口,都把腰深深彎下去。當他們直起腰來時,格拉的氣一下泄光了,紅著眼圈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該幹點什麼了。 還是兔子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跟著,怯怯地叫了一聲:「格拉哥哥。」 格拉這個野孩子,眼中熱淚終於奪眶而出,把兔子緊緊抱在了懷裡。但當他去吻兔子時,兔子把臉別開了:「不,公社衛生院的醫生說了,誰都不可以親我。」 「兔子,醫生把你的病看好了?」 「醫生說,我沒有病,就是身體不好,機村的人都不講衛生,親吻會把病傳染給我。」 「兔子,你怎麼沒有長高?」 「我的身體不好,醫生說等我身體好了,就可以長高。」 「那就快點長高吧。長高了跟人打架就不害怕。」 「我不打架,打累了對身體不好。」 格拉挺挺胸脯:「好,以後我幫你打。」 兔子格格地笑了,蒼白的臉上浮起淺淺的紅暈。 江村貢布挺挺胸脯:「呃,我說,現在該把客人請到家裡去了吧。」 「對,對,」恩波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格拉,還有桑丹,家裡做了一些吃的,你們務必要賞光啊!」 兔子已經拉著格拉走在前面了。 額席江走到桑丹面前,躬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桑丹也施施然回了禮。額席江伸出手來,但她用手斂起衣服的下擺,躬躬身,示意主人走到前面,然後才挪動步子跟了上去。江村貢布和恩波夫婦三個人走到最後面。勒爾金措說:「她那衣服還用牽起來嗎?下面的鑲邊都沒有,連腳脖子都遮不住,不牽也不會拖到地上嘛。」 恩波皺了皺眉頭:「人家愛牽就牽唄。」 勒爾金措意猶未盡:「命賤得像畜生,還擺貴婦的架子。」 江村貢布說:「別說,這個女人,這做派真還像是貴婦出身呢。」 走在前面的桑丹好像聽到了這句話,她的身體抖索了一下,顯出立即就要委頓下來的樣子,但她只是稍稍住了下腳,又挺直軟下來的脖子,臉上浮出淺淺的笑容,提著並不需要提起的衣裾,施施然往前走了。 從此以後,機村就流傳開一個說法:桑丹是一個逃亡中的貴族千金。同時,人們還注意到一個過去從來沒有人注意過的細節,這個女人身上有一個包是從不離身的。人們想起來,她剛到機村的時候,這個包四周是柔軟的麂皮,中間是五彩的錦緞。但今天,皮子上的顏色磨掉了,錦緞也褪盡了色彩,整個包都變成了土灰色,有個角上還打上了藍布補丁。人們都說,那個包裡盡是上等的珠寶。不止一個人聲稱,看到過夜半三更的時候,那破房子的窗戶上放射出了五彩的珍寶的光芒——是珍珠、瑪瑙、珊瑚、貓眼石和海藍寶石交織放出的光芒。 從此,桑丹再從人們面前走過,人們的眼睛就都落在這個包上了。 桑丹對此渾然不覺,依然那樣臉上帶著茫然的笑容,眼神空洞地施施然從人群中走過。只有少數幾個過於好色的男人還能把眼睛停留在她漂亮的臉上,停留在她那好像從來沒有黑過的光亮的白髮上。其他人的眼睛,都落在那個包上了。 但沒有人敢動這個包一根指頭。 也不知道從哪張嘴裡傳出來的,說桑丹逃亡出來時,這些珠寶讓巫師封過符咒,誰要敢動一根指頭,這個指頭就會得無名腫毒,最後齊根爛掉。 這年天氣很奇怪。已經到了夜晚雨水淅瀝、白天豔陽高照、四野裡鮮花開放的時候了,但天空卻讓不知哪裡來的有氣無力的風吹成了土黃色,每個人都感到臉、嘴和眼睛都落滿了塵土。細細的塵土從天上落下來,把整個日子變成了土黃色。機村的日子雖然過得貧困,天空卻總是藍的,空氣總是新鮮的。現在空氣卻像是從陳年日子的縫隙裡散發出來,有一股嗆人的味道。 這一年,機村人全都患上了眼病。早上醒來,很多眼屎把眼皮緊緊粘住,要吐一點口水慢慢潤開,才能睜開眼睛。出了門的人們互相看見,都發現對方眼裡佈滿了血絲。每個人都在迎風流淚,每個人的眼角都開始潰爛。 還是公社衛生院派發下來很多眼藥水,人們的眼睛又突然之間好了。醫生到鄉里來講解說,要是在這樣的天氣裡,戴上一種特別的眼鏡,就可以不得這種眼病了。醫生自己就戴著一副這樣的眼鏡。人們排在這位把眼睛藏在玻璃鏡片後面的醫生面前等著領取眼藥水的時候,人們發現,桑丹就在旁邊看著,臉上還是帶著那沒心沒肺的笑容,那雙眼睛還是那樣清澈澄明,好像什麼都看見了,又好像什麼都沒看見。於是,她那從來都莫名所以的笑容,好像都帶上深意了。 後來,人們就把醫生所講,大家的眼病是前所未有沙塵天氣所致的話忘記了。都說,給珠寶包封咒的巫師法力太強了,人們只是多看了兩眼,就都得了毛病。使大家更為憂心忡忡的是,知道一個人背著那麼大一包珠寶,誰又能忍住不去多看兩眼呢?這個情況甚至鄭重其事地反映到了生產隊幹部那裡。現在機村是人民公社的一個生產大隊,有黨支部、團支部,有貧協、有民兵,每一個組織都有本村人出來充任幹部。本村的群眾把這種擔心反映給本村變成幹部的那些人,其實人家也一樣為此而憂心忡忡。於是,人們去請教江村貢布喇嘛也就順理成章了。村幹部們也在等待有一個說法。 江村貢布端著喇嘛架子:「這個,新社會是反封建的,我已經不搞封建迷信了。」 恩波說:「鄉親們都為難呢,就替大家解解吧。」 「你沒看見天上下沙子了嗎?嘁,這是什麼世道,天上都下下來沙塵了。塵土是地生的,現在天上也生出塵土了。」江村貢布憤憤地說,「看看這是什麼世道吧。」 兔子突然說:「我問過格拉哥哥,他也不曉得裡面有什麼。」 「嘁,那裡面有什麼,讓他打開看看不就曉得了。」 這時,天上滾過低沉的雷聲,山上的樹在風中起伏,流淌其上的陽光忽明忽暗,像海上的波浪。 好像是雷聲使恩波恍然大悟:「奇怪,格拉也沒得眼病啊。」 江村貢布說:「要是他再生雙嬌氣的眼睛,那這個世上,他就沒有辦法活下去了。」 恩波平常是很通曉事理的,這回子,卻讓要救民於水火的豪氣給撐住了,氣昂昂地說:「看就看,大不了瞎了我這雙眼睛。」甩開大步穿過廣場,朝倚門而望的格拉兩母子走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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