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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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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張洛桑開口說話了:「今天機村的男人都在這裡了,我要問一句話,是不是機村再也容不下走投無路的人了。大家曉得,我的父親也是漢人,也是楊麻子一樣走到村子裡就不想再走的貨郎。」 大家都說,不,不,再說你的父親還給我們帶來了機村很長歷史上一直是惟一的一桿秤。 「可是,有人把桑丹母子逼走了,現在又想把楊麻子逼走。」 大家都發出一致的聲音:噢——那意思是說,這話有些過分了。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風起來,卷起了廣場上的草屑與塵土,人們慌忙彎腰,僻手,做出掩住酒碗的動作,其實,只有一個人手上真正端著酒碗。大家都喝得有一些酒意了。風過之後,大家都為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哄笑起來。突然砰然一聲響亮,原來.是久不住人的桑丹家的木門自己脫離了門框,倒下了。 倒地的門扇起一陣風,吹起一點塵土和草屑,使人們又想起了離開機村已久的格拉母子。想起這對母子,大家的視線又集中到了恩波身上。恩波真想張大了嘴痛哭一場。能夠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痛哭一聲,那是多麼痛快的一件事情啊!但這除了徒然惹人恥笑之外,又有什麼作用呢?酒碗傳到他手上,他一仰脖子把剛斟滿的一碗酒,全部灌進了嘴裡。可是不等酒全部落下肚裡,恩波就像一隻立不穩的口袋一樣倒在了地上。 恩波一倒地,人們埋怨的對象沒有了,又有人想起了那扇莫名其妙倒地的門,這時天已黃昏,太陽一落山.傍晚的風中便有陣陣的寒意起來,突然有人說:「有鬼吧。」 人們便覺得那寒意爬到背上了。 「這兩母子死了?」 「他們的魂回來了?」 「呸!死了,魂還要回來?因為我們機村人對他們特別慈心仁愛嗎?」 天慢慢黑下來,西北方靠著阿吾塔毗雪山的天上出現一片緋紅明亮的晚霞,但在這山谷中的低處,夜色水一樣由低到高掩了上來。把環坐在廣場上的人們的身子掩入了黑暗,只有仰天向上的臉,還被遠處的一點霞光照亮著。酒還在一圈圈傳遞著,那帶著強烈辛辣的液體無法抵抗住隨夜色一起升起來的寒意。何況這個時候還有人說起了鬼魂。鬼魂沒有形體,至少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鬼魂是個什麼樣的形體,但這會兒在廣場上喝酒的這些男人,卻分明感到了它。這東西它沒有形體,有的是冰涼的爪子,隨著寒意一起從每個人的背上慢慢升上來。 楊麻子把最後一提酒斟酒碗裡,很響地落上了供銷社窗戶上的鋪板。然後,他把一雙手背在身後,人們就聽著他手裡那串鑰匙叮叮咚咚地響著走遠了。 張洛桑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各位,回家去吧,酒沒有了,媽的,這身子,酒也暖不過來了。」 這時,機村的男人們一個個身子異常沉重,像浸飽了水的木頭。人們一個個撐起沉重的身子,習慣性地望一望阿吾塔毗雪山後面正燒成黑色的紅霞。搖搖晃晃地回家去了。 張洛桑踹踹躺在地上的恩波:「小子,起來,回家去了。」 但恩波昏睡不醒,張洛桑就說:「媽的,一點酒能醉成這樣,也他媽是種福氣。」他還想再說什麼,但看見人們正在走散,沒有人想聽他說話,這樣他說話也就沒有了什麼意思,也就搖晃著身子回家去了。 恩波依然滿身塵土,沉沉地睡在地上。 6 天將半夜,就在家裡人開始擔心的時候,恩波回家來了。 聽到院子的柵門被推開,額席江老奶奶盯著兒媳歎了口氣說:「酒醉的男人回家了,天哪,女人的命啊,先是等著丈夫回家,然後是等兒子,要是命再長一些,也許還要等著孫子回家。」躺在奶奶懷裡的兔子抬起頭來:「不,我不會喝酒,我不讓奶奶、媽媽和我的老婆在家裡等我。」 奶奶愛憐地揉揉孫子的頭髮:「哦,好孩子,你說你不喝酒,除非你不再長大。只要你要長大,你就會的,那是男人的命。」 勒爾金措說:「哦,媽媽,不要對孩子說這些。」 這時,那個男人沉重的腳步響著上樓來了,但奶奶還是說:「不要教訓我,不要教訓我,他們男人有自己的命運,就像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也有自己的命運一樣。 記住,這些男人跟我們一樣可憐。「 這時,一直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只是專心撚動手中念珠的江村貢布沉沉地呻吟了一聲:「哦!」一直耷拉著的眼皮也抬起來,他的眼光把大家的目光都引向了樓梯口。 那裡,一張被塵土和自己的嘔吐物弄得髒汙的臉,一張無論多麼髒汙都掩不住蒼白與驚恐的臉正從樓梯口那裡升上來。他走到火塘邊,把一股寒氣也帶到了大家中間。 他妻子的臉一下子變得比他更蒼白了:「親愛的,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了。」 「對不起,舅舅,我想信佛不信鬼,但我確實看見鬼了。」 「哦,恩波。」 「我確實看到鬼了。」 「什麼?」 「格拉走了,和他那弱智母親四處流浪。」 「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也許流浪就是他們的命運。」 「可是,」恩波很費勁地抬起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問湧出來,「可是,他們死在流浪路上了,他們沒有食物,沒有暖和的衣服,不友好的村莊會放狗追咬他們,孩子們會跟在他們身後起哄,扔石頭,他們沒有證明,連四處流浪的權利都沒有。他們死在路上,無處可去的鬼魂只好回機村來了。」 「他們……你是說,桑丹和格拉,他們真回來了?」 「回來了,他們的鬼魂回來了。」 「桑丹和格拉的鬼魂像什麼樣子?充滿了怨艾還是……」 「親愛的舅舅,我沒有看見。」 「那你看見了什麼?」 「火。」 「火?」 「火。是的,我們喝酒的時候,門自己倒下了。我心裡難過,喝多了,酒醉醒來,看見他們家熄滅很久的火塘裡燃起了火。」說完這句話,恩波深深地歎口氣,掩在臉上的手慢慢垂下。他把乞憐的眼光轉向大家。眼光每接觸到另一個人的眼光,那深深的自責與恐懼就傳達到每一個人心上。一家人泥塑般定著,斂聲屏息,火塘裡火苗伸伸縮縮,把每一個人的身影投放在牆上,放大,縮小,縮小,又放大。恐懼,像深夜的寒氣一樣,悄然爬上了背心。 一家人就這樣坐著,直到窗戶上透進灰白的曙光。 江村貢布撐起身子,收拾起一罐牛奶、一坨茶磚、一小袋麥面:「如果真是鬼魂回來的話,鬼魂也是需要撫慰的。他們肯回到機村,說明他們在外面過得比在機村還要糟糕。」江村貢布看看臉色灰白的恩波,「親愛的侄子,走吧,給那兩個可憐的人念幾句超生的經文。」 兩個人下樓時,聽見背後響起了女人的啜泣聲。走出院門的時候,兔子也跟了上來。恩波讓他回去。兔子不幹。恩波歎了口氣,伸出手,把兒子冰涼的小手牽起來,一家三代三個男人向村子中央走去。剛走了幾步,隔著稀薄霧氣,看見了桑丹隱約的身影。三個男人屏息跟了上去。隔著霧氣,那身影隱隱約約,確有幾分鬼氣,但是,前面傳來嚓嚓的腳步聲,卻又不該是一個鬼影發出來的。 三個男人跟著那個身影走進廣場。 走到小屋跟前,桑丹站住了。三個男人也站住了。桑丹彎腰把那扇不推自倒的門豎起來,然後,才慢慢跨進屋去。屋子裡黑洞洞的,從外面看不見她進去後做了些什麼。恩波只是聽到桑丹發出一聲歡快的驚呼,然後,響起了格拉的哭聲,再之後,桑丹的哭聲也撕心裂肺般地響了起來。機村人看慣的是她永遠燦爛、永遠傻乎乎的笑容,這回,是第一次聽見她的哭聲。 「鬼。」恩波怕冷一樣顫抖著。 「不是鬼,我知道是格拉哥哥回來了。」兔子說。 恩波的大手把兔子的嘴巴捂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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