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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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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自己感動起來了,他帶著驕傲的神情領著兔子剛進村,便對倚在家門口的母親喊道:「阿媽,我跟兔子弟弟是朋友了!」 桑丹抱起兔子一陣猛烈的親吻:「好啊,好啊,我家格拉有朋友了,有一個好弟弟了。」 兔子眼露驚惶的神情,拼命蹬著一雙小腳,要逃出這個女人的懷抱。但他哪裡掙脫得出來,於是,一張嘴,放聲哭了起來。這個太陽穴上總有暗色的脈管在突突跳動的孩子,說話時細聲細氣,哭聲卻哇哇地,像只大嗓門的烏鴉。桑丹一鬆手,兔子從她懷裡滑下來,還是格拉眼疾手快,搶先把兔子扶住了,他才沒有摔倒在地上。他太陽穴上的脈管跳動得更劇烈了,好像就要衝破菲薄而又透明的皮膚,格拉感到了害怕,說話也帶上了悲聲:「求求你,不要哭,不要哭了,你要是不想害死我們,你就不要哭了。」孩子慢慢收住了哭聲,抽抽搭搭時,更有這口氣下去,下口氣不一定能上來的感覺。那藍色的脈管鼓突得更高了,蜷曲在他蒼白的皮膚上,像條令人噁心的蟲子。孩子每艱難地抽咽一下,那條蟲子就蠕動一下,每一下,都像是要從那薄薄的皮膚底下拱出來了。格拉這回是真的害怕了。要是這條蟲子拱破皮膚,那就一切都完了。他腿一軟,跪在了地上,雙手捧著孩子的臉,一邊哀求著,一邊不斷用嘴親吻著那條蟲子。而這時,他那寶貝母親卻一個勁地傻笑著。 兔子終於平靜下來,桑丹從屋子裡搜羅出一切可以填進孩子嘴裡的東西,把兔子的嘴巴塞得滿滿當當。桑丹放聲大笑,兔子也跟著格格發笑。但格拉只感到身子發軟,背靠在牆上一動不動。他只覺得這個脆弱的孩子令他害怕。他不要再招惹兔子了。 大人們從地裡收工回來,兔子還沒有回家。額席江奶奶靠著牆根睡著了。恩波把她搖醒,老奶奶臉上露出驚惶的神情:「孩子,孩子呢?」 然後,兔子的父親恩波,母親勒爾金措,舅爺江村貢布都撲出了院子,急急地出現在廣場上,勒爾金措呼喚兔子的聲音,就像這個孩子已經死去,親人正在叫魂一樣。很快,這個尋找孩子的隊伍又加入了兔子的表姐、表哥。桑丹抱著兔子從屋裡出來,她對著迎面向他跑來的這家人開心地笑著說:「以後你們大人下地,就把他放在我們家,這個小娃娃太好玩了。」 她沒有得到回答,孩子卻被人劈手搶了過去。 然後,一大家子人簇擁著那個瘦弱的娃娃離開了。 黃昏降臨了,村莊上空炊煙低低地彌散。桑丹一個人孤獨地站在廣場上。有輕輕的風吹起,把一些細細的塵土,從廣場這邊吹到那一邊,又從那一邊吹到這一邊。 空中的晚霞格外燦爛。 桑丹回到屋子裡,臉上還帶著意猶未盡的笑容。她歡快地叫道:「格拉,明天你早點領兔子來我們家。」 格拉沒有說話。 桑丹拿出烙好的餅,盛一碗茶:「好兒子,吃飯了。」 「阿媽你不要煩我,我不想吃。」 桑丹自己吃起來,吃得比平常都要香甜好多。其間,她一直都在說,那個娃娃真是太好玩了,太好玩了。格拉告誡自己,不能討厭傻乎乎的母親。但這樣一個沒心沒肺,看不出別人神情中山高與水低的母親,又確實是讓自己的獨生兒子感到討厭的。但格拉知道,從來到這個世上的那一天,自己就註定要與這個全機村的人都看低看賤的女人相依為命。所以,他在忍無可忍的時候,也只是說:「阿媽,你好好吃飯.不要再說別人家的事情了。」 桑丹正鼓著腮幫嚼著一大塊餅,聽到兒子的話,她加速咀嚼,然後鼓著她那雙好看卻又迷茫的眼睛,一伸頸子把餅咽了下去。她張開嘴,想要說話,卻打了一個很響的嗝。一團熱乎乎酸溜溜的氣息朝格拉撲面而來,差點就讓他嘔吐了。格拉生於貧賤肮髒的環境,卻對各種氣味有天生的敏感。這種敏感,讓他對桑丹身上的一些氣味,對於機村的許多種氣味,都感到難以下嚥——這些氣味常常讓他噁心不已,常常在背人的地方哇哇地嘔吐。 兔子的奶奶見過他這種莫名的嘔吐,歎著氣對人說,這種娃娃從來命不長。她說,這種娃娃在別的地方就是天承異稟,「可是,你們知道我們機村是什麼嗎?一個爛泥沼,你們見過爛泥沼裡長出筆直的大樹嗎?沒有,還是小樹就在泥沼裡腐爛了。知道嗎?這就是眼下的機村。」 沒有人接老奶奶的話。沒有人敢接這個話。 老奶奶的話跟工作組講得不一樣,跟報紙上講得不一樣,跟收音機裡講得也不一樣。老奶奶的話引得一些更有資歷與權威的人發出了歎息,他們說:「這樣糊塗的老奶奶嘴裡說出格言一樣的話,不吉利呀!」 格拉母子從來不會聽到機村的主流社會裡流傳的種種說法。他們只是活著而已,格拉只是時常莫名其妙地感到噁心而已。格拉只是時常克制著對桑丹不敬的想法,讓她至少在家裡,有一個母親的大致模樣。 現在,她對著格拉的臉,打了一個嗝,又打了一個嗝,一團團濕熱的,酸腐的氣息撲面而來,使他胃裡十分難受。好在,她終於不打嗝了。那塊餅終於落到了胃的底部,她終於說話了,臉上帶著十足的天真:「但那個娃娃確實好玩啊!」 格拉無話可說,只是無可奈何地叫了一聲:「阿媽,我不想說話,我難受。我要吐了。」 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翻了翻眼睛,說:「那你就吐吧,吐出來就舒服了。」 格拉奔到門外,彎著腰,大聲地幹嘔幾下,一股酸水湧了上來,湧到半途又退回到胃裡,退回到身體的深處,繼續在那裡湧動著咬齧著什麼。格拉的淚水湧了上來,為了不讓淚水流下來,他仰起臉看天,天上的星星因此暈化出來了水汪汪的不確定的明亮鑲邊。 格拉無助地倚靠在門框上,看著滿眼星光轉動,母親依然在背後的火塘邊往嘴裡填充著食物。這個女人真是天定了該生在饑餓年代的尤物,有食物的時候,她可以一直不知疲倦沒有飽覺地吃下去,沒有食物的時候,三兩天粒糧不進,她連人需要吃飯都想不起來。格拉在母親的咀嚼聲裡,聽見自己在心裡默默地說:「我覺得難受,我要死了。」 他這樣在心裡念叨,而且因為這念叨感到了些許快感的時候,整個村莊在星光下寂靜無聲,一幢幢石頭寨樓,黑黢黢地聳立在夜色裡。 格拉知道,自己這種莫名的悲傷在機村是不可能得到回應的,現在,他覺得自己恨這個村莊。他恨自己的母親,遠山遠水地從不知道的什麼地方流浪而來,突然出現在村人們面前,把他生下來,生在這樣一個冷漠的村莊。他想問問母親,她從哪裡來,也許在那裡,人們的表情和藹生動,就像春暖花開一樣,那裡,才是他所不知道的故鄉。夏夜裡,羊皮褥子暖烘烘的,他躺在底下,像一個瀕死的老人,想,我就要死在機村這個異鄉了。 格拉睡著了。直到睡著以後,這個克制的娃娃,眼角的兩顆淚水才盈盈地滑落下來,落到了枕上。然後,他真的夢見了春暖花開,夢見一片片的花,黃色的報春,藍色的龍膽與鳶尾,紅色的點地梅,他奔向那片花海,因為花海中央站著他公主一樣高貴,豔麗的裙裾飄飛,目光像湖水一樣幽深的母親桑丹。但他只感到眼前一片強光閃過,桑丹一聲尖叫,他醒了。他踢蹬著雙腿被人揪著胸口舉在半空裡,手電筒的強光直直地照著他的雙眼。 強光後面,是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小雜種,你幹的好事,你幹的好事。」 小雜種,小雜種,小雜種,小雜種!小雜種!格拉清醒過來了,他聽出來了,這是兔子父親恩波,那個還俗和尚的聲音。 他嚇壞了:「我不是小雜種,是是,我是小雜種,叔叔把我放下來吧。」 但那個聲音陡然一下提高了很多:「我要殺了你!」 格拉的耳膜被這一聲怒吼震得嗡嗡作響,卻聽見一聲更加歇斯底里的叫聲:「不!」然後,桑丹像一隻發狂的母獅撲了上來,把拎著格拉的人和格拉一起,重重地撲到了地上。手電筒滾到一邊,照亮了很多條人腿,然後,母親哭號著把格拉的腦袋摟到了自己的懷裡,格拉感到了母親柔軟的乳房:「我的兒子,格拉,是你嗎,我的好兒子。」 格拉靠在母親的懷裡:「阿媽,我在,我在這裡。」 又一個手電筒打開了,射向躺在地上的這一對母子,和那個狂怒的氣喘吁吁的還俗和尚。 「誰也不准動我的兒子!」桑丹歇斯底里地大叫,但人們看著她被手電光照亮的裸露的胸脯,轟然大笑起來,格拉仍然驚魂未定,緊緊地靠在母親的懷裡。但母子倆還是被那些人強行分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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