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 | 上頁 下頁


  4

  這個夜晚,一輪大大的滿月高掛在天上,朦朧的山影站在遠處。這個夜晚,一向平靜的機村瘋狂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從睡夢中起來,站滿了廣場。一群成年男人狂暴地推搡著格拉這個小小的、驚慌失措的娃娃往村外走,手電吐出的光柱左右晃動,刺穿黑夜,還有人在明亮的月光下燃起了火把。

  格拉跌跌撞撞地走著,腳步稍微慢一點,就有橫蠻的手掌重重地推在他背上。他不時跌倒,很快就被人提著領口從地上拎起來:「小雜種,快走!」

  很多聲音從身後雜遝而起,都是有關他的各種稱謂,小害人蟲,小爬蟲,小壞蛋,小魔鬼,從人們口中吐出來,在他頭頂上炸響,格拉眼前晃動著一張張機村人的臉,先是一批比自己大一些的男孩子:柯基家的阿嘎、汪欽兄弟,大嗓門洛吾東珠的兒子兔嘴齊米。當然,還有他們擔任著村裡各種領導的父兄的聲音。那麼多狂暴的聲音,那麼多又狠又重的手,將他推向村外的野地裡。格拉突然想到了前些天公社電影隊來放的一部電影,一個長鬍子的壞蛋,就是這樣被憤怒的人群推向了村子的外面,被從「肉體上消滅了」,他一轉身,抱住了最為憤怒的兔子父親的腿:「阿媽呢?阿媽桑丹你快來救我!」

  但他沒有聽到母親的聲音。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冷酷的哄笑,恩波劈手把這娃娃提了起來:「沒有人殺你,小兔崽子,你說,白天你帶我們家兔子去了什麼地方?」

  格拉這才曉得,現在兔子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抽搐著胡話不已,說是有一個花仙子告訴他人間太苦,要帶他到天上去了。小兔子還說,自己本是從天上來的,現在想回美麗的天上去了。大人們一想,自然是那個有母無父的野孩子格拉把他帶到野外,讓什麼花妖魅住了。

  於是,全村人都為一條小生命而激動起來了。在這個破除迷信的年代,所有被破除的東西,卻在這個月光皎潔的夜晚一下就復活了。一切的山妖水魅,一切的鬼神傳說,都在這一刻輕而易舉就復活了。那些積極分子、民兵、共青團員和生產隊幹部,這一刻,都沉浸在了鄉村古老的氣氛中,懷著對一個可憐的小娃娃的同情而瘋狂了。恩波晃動著手電筒,那柱強光落向那裡,恩波就問:「你們碰沒碰過這花?說!大聲點,狗東西,老子聽不見!」

  手電光柱籠罩住一簇風信子,格拉帶著哭腔說:「是。」

  單瓣的,紅的,白的風信子被一群腳踐踏入泥中。

  手電光柱籠罩住一棵野百合,格拉帶著哭腔說:「是。」

  喇叭一樣漂亮的仰向天空的百合被眾人的腳踐踏為花泥。

  還有蒲公英,還有小杜鵑,還有花瓣美如絲綢的綠絨蒿,那些夏天原野上所有迎風招揚的美麗,都因為據說有一個魅人的花仙寄居而被踐踏為泥了。

  格拉哭了,他再次抱住了恩波的雙腿:「叔叔,告訴花仙,不要帶兔子走,讓花仙把我帶走吧。」

  恩波似乎有些不忍,但人們還在鼓噪,於是,他用力一抬腿,叫聲「去」就把那纏人的娃娃甩開了。繼續用紙符鎮那可能被踐入爛泥的花之魂了。後來,人們就像不知怎麼就聚集起來一樣,轟然一聲又散開了。日後,不管格拉怎樣回憶當時的情景,都覺得是這些人像鬼魅一樣,轟然一下就散開了。剩下他一個人驚魂未定,渾身作痛,躺在村外被刻意踐踏的草地上,火把的餘燼漸漸熄滅,彌漫在空氣中的煙火氣散盡了。格拉躺在地上,四周無比寂靜,這時的他真願相信這個世界真有花妖,同時,他又知道,這樣的美麗的神秘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一個人都厭於居住的世界,神仙是不會居住的,妖精們既然能耐無窮,想必也不會願意居住。

  天上星漢流轉,夜空深邃蔚藍。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在同樣美麗天空的籠罩之下,為什麼有的地方人們生活得安樂祥和,有的地方的人們卻像一窩互相撕咬的狗。

  格拉站起身來,吐掉嘴裡的泥巴,罵道:「雜種!」然後學著村裡那些出身純正的年輕人,那些當了基幹民兵和共青團員年輕人的樣子,搖搖擺擺地往村裡走去。走了一段,覺得自己走不出那種不可一世橫行霸道的樣子,又罵了自己一句:「小雜種!」就恢復到自己平常走路的樣子了。

  推開了機村那扇惟一永遠不鎖的門,吱呀一聲,一方月光跟著溜進屋裡。這屋子就是有人,也顯得空空蕩蕩。現在,屋裡沒有人,更給人一種冷清空寂的感覺。格拉倒在牆角的羊皮墊子上,往另外那牆角看了一眼。團成一堆的被子像一個人縮著肩頭坐在那裡,本來,這時那團被子應該展開了,緊緊地裹在那個可憐女人的身上。看著母親無論春夏秋冬都緊裹著被子的樣子,格拉知道那是怕冷的樣子,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格拉會心疼地覺著自己的母親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而在這個露氣深重的夜晚,這個女人卻不在屋裡,她也受到了驚嚇,在外面什麼地方遊蕩去了。要是以往,格拉又要心疼了。但發生了今天這一連串的事情後,他的心變得麻木了。他只是覺得累,拉開被子蓋上身子的同時就睡著了。早上醒來,那種麻木並沒有稍稍減輕一點。沒有人燒茶,他自己撥開火塘裡的灰燼,灰白的冷灰下露出幾枚深紅色的火炭,在上面搭上細柴,猛吹幾口,火苗便躥起來。格拉又往火塘裡添上些粗柴,火塘裡的火苗便呼呼抽動,屋子裡茶香和糌粑的香氣四處流溢。

  吃飽了東西,格拉喝著茶,等那一塘火慢慢燃盡,只剩下些通紅的火炭,才用灰燼把這些火炭深埋起來。格拉直起腰出了門。他把門帶過來,扣上鐵絲絞成的搭扣,在鎖眼裡別上一根木棍,算是鎖好了門,然後,便向村外走去。

  經過恩波家門外的柵欄時,看見屋頂上冒著淡淡的青煙,院子裡沒有人,蘋果樹上掛著亮晶晶的露珠。

  格拉往前走,一些人家的女人正在擠奶。這些格拉都不是看見的,遠遠地看見有人,他就深深地垂下頭去,為的是躲開別人投來的目光。但他聽見了,在人手每一下用力的擼動下,新鮮的奶汁一股股猛烈地射入奶桶的聲音。他還聞到了略帶點腥味的甜蜜奶香。格拉從氤氳的奶香中穿過去,繼續往前走。

  格拉又走過一戶人家,這家屋子旁邊的自留地裡種著蔓菁,地裡沒有花,但有幾隻早起的蜜蜂在嗡嗡地飛來飛去。格拉想到了蜜蜂們那排列整齊的乾淨房子.淺淺地笑了一下。

  然後,他就來到圍在幾棵老柏樹下的水泉邊上了,水泉邊上沒有人,只有一汪冷冽的泉水輕輕地漾動在深重的樹陰裡,格拉感到涼氣四起,便加快了步子。走過水泉,走出那叢老柏樹深重的陰涼。這就算是走出機村了。

  一條大路在明亮的陽光下通向前面漸漸敞開,又漸漸深切的山谷。

  格拉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離開機村出門遠行了。

  這一天,他沒有遇見一個人。所以,當走到中午,樹上有一隻鳥聒噪個不停時,他以為這鳥是在勸他回機村去,他才開口說:「不,我不回去,我阿媽不在了,我要去找我的阿媽。」

  說完這句話,他才清楚地意識到,確實,他阿媽從昨天晚上就不見了。於是,一行熱淚從他臉上流了下來。

  在下一個路口,格拉遇見了一條流浪狗,格拉又對這狗講:「機村不是我阿媽的家,所以也不是我的家,我阿媽回老家去了,我去找她,找到她,我也就找到老家了。」

  那只流浪狗眼光茫然看了格拉一陣,腳步輕快地朝機村的方向跑去了。格拉歎了口氣,又上路了,背朝著機村的方向。

  5

  恩波家的兔子病好了,又由他奶奶帶到院子裡,坐在蘋果樹下一小團陰涼裡,這已經是格拉和他母親同時從機村消失的好些天以後了。

  機村這麼小,但兩個無所事事的人從機村消失,不再在村子裡四處晃悠了,卻不曾被任何一個人注意到。

  也許有人注意到了,卻假裝沒有注意到。也許還有更多的人都注意到了,卻沒有吱聲。消失就消失吧。這樣兩個有毛病的人,在機村就像是兩面大鏡子,大家都在這鏡子裡看見相互的毛病。

  兔子的病好了以後,恩波,恩波的一家心裡都有些沉甸甸的,他原是一個出家人,如果不是形勢所迫,如今還會在廟裡一心向佛。現在,廟已經被平毀,金妝的佛像也被摧毀了。毀佛的那一天,已經還俗的僧人最後一次被召回廟裡,和那些還頑固地堅持在廟裡的僧人們站在廟前的廣場上。大殿的牆拆掉了,金妝的如來佛像上撲滿了塵土,現在雨水又落在上面,雨水越積越多,一道一道衝開塵土往下流,佛祖形如滿月的臉上盡是縱橫的溝壑了。

  一個巨大的繩圈套在了佛祖的脖子上,長長的繩子交到了廣場上這些還俗和未還俗的僧人們手上,有人手舞著小紅旗,吹響了含在口中的哨子。這次,僧人們沒有用力。已經髒汙的佛像仍然坐在更加髒汙的蓮花座上。

  一個紅衣的喇嘛被人從僧人隊伍中拉了出來,戴上手銬,由民兵看管起來。吉普車前站著荷槍的士兵表情肅穆。

  紅旗再次揮動,口哨再次響起,僧人們悶悶地發一聲喊,佛像脖子上的繩套拉緊了,僧人們再聲嘶力竭地發一聲喊,佛像搖晃幾下,轟然倒下了。揚起的塵土,即便像蘊著火的煙,也很快被細雨澆滅了。摔爛的佛像露出了裡面的泥,和粘著黃泥的草。僧人們跌坐在雨水裡,有了一個人帶頭,便全體沒有出息地大哭起來。據說,被銬起來的那個喇嘛很氣憤,氣憤這些人這麼沒有出息。

  但這也僅是傳言而已。因為以後,就沒有誰再見過這個喇嘛了。

  恩波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心裡就有些怪怪的感覺,特別是想起一群僧人在雨地裡像女人一樣哭泣,心裡更是彆扭得很。佛像倒下就倒下了,山崩地裂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作為僧人的恩波便在心裡一天天死去,一個為俗世生存而努力的恩波一天夭在成長。

  但是,發生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恩波心裡那種彆扭的感受又回來了。這種彆扭的感受甚至讓他覺得,下雨天,坐在濕冷的泥地上,像娘們一樣,像死了親娘老子一樣,咧著嘴就哭,簡直就是一件有些幸福的事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