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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這麼一大塊牛肉留下來的幸福回憶,足以促使格拉每天數次經過那個樹籬圍起來的院落。終於等到有一天,額席江出現在院子裡了。

  她安然地坐在金黃的幹麥草上,懷裡抱著那個嬰兒。老奶奶搖晃著身子,把自己變成一個晃動不已的搖籃,搖籃裡是那個幸福無邊的嬰兒。老太婆抬起頭來,她的眼睛終於從嬰兒身上離開了,落在了格拉身上。格拉露出討好的笑容,但老奶奶的眼光又收回去,落在了嬰兒身上。她從懷裡掏出一小塊酥油,掐下一點,放在嘴裡潤化了,一點點塗抹在嬰兒的額頭上。她一邊塗抹,一邊從嘴裡發出些音節含混,表示無限憐愛的聲音:「哦哦,嘖嘖,呵,呵呵。」

  格拉推開樹籬門走進院子,走到額席江身邊。老奶奶嘴裡還在哼哼不已。格拉的眼睛落在了她隨手放在身邊的那一塊酥油上。酥油正在陽光下融化,洇濕了一小片乾草,油潤的乾草散發出特別的香味。格拉出手很快,等老奶奶再來掐酥油的時候,他已經用舌頭把那一小塊東西,在口腔裡翻攪了好幾圈,然後一伸細長的脖子,咕嚕一聲吞到了胃裡。

  老奶奶再來掐酥油,只是伸過一隻手來,眼光仍然落在額頭油光鋥亮,眼睛骨碌碌轉動的嬰兒臉上。

  老奶奶自言自語說:「奇怪,酥油不見了。」

  這時格拉已經矮著身子竄回樹籬外了。

  格拉含不住滿口油香,格格地笑了。老奶奶耳背,沒有聽見孩子的笑聲。卻驚起了站在樹籬上的一隻老鴰。

  老鴰嗚哇一聲,呼呼地扇動著翅膀飛走了。老奶奶對嬰兒說:「哦,酥油被老鴰偷走了。」

  格拉再次走進院子,老奶奶又對格拉說:「老鴰把酥油偷走了。」

  老奶奶又對他說:「來,看看我們家的小兔子。」

  格拉伸出手,指頭剛剛挨到嬰兒那塗滿酥油的額頭,便飛快地像被火燙著了一樣縮回來。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如此光滑,如此細膩的東西。生活是粗糙的,但生活的某一個地方,卻存在著這樣細膩得不可思議的東西,讓這個三歲小孩習慣了粗糙接觸的手指被如此陌生的觸感嚇了一跳。

  老奶奶笑了,把格拉的一個指頭拉過來,塞到嬰兒手邊,嬰兒那光滑細膩的手把這根手指緊緊抓住了。格拉不知道一個嬰兒的手,還有這樣緊握的力量,還帶著這樣的溫暖。他不習慣這樣的柔滑與溫軟。一用力,把自己的手指掙了出來。嬰兒哭了起來。嬰兒的哭聲像一隻小貓在淒然叫喚。

  「快把手給他,看我們家的兔子他有多喜歡你。」

  格拉是個野孩子,架不住讓人這麼喜歡,一溜煙跑開了。

  這個冬天,還有接下來的春天、夏天和秋天,他再沒有跨進過這個院子。再次走進這個院子,已經是下一個冬天快要過完的時候了。過了又一個冬天,格拉又長大了一歲。

  和往常一樣,經過恩波家時,格拉眼望著院子,不覺加快了步子。還好,他告訴自己,老奶奶不在院子裡,剛跌跌撞撞走路不久的兔子也不在院子裡。他松了一口氣,剛放緩步子,腳就碰到了一個什麼柔軟的東西。腳像被火燙了一樣縮了回來。兔子坐在地上,張著嘴向他傻笑。他剛想抬腿溜掉,老奶奶像從地底冒出來一樣出現在院子裡,一臉警覺:「你這個野孩子,不能領著我家兔子到處亂跑。」

  這下,輪到格拉也像兔子一樣,張大了嘴巴露出一臉傻相。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怎麼可能跟著他這麼一個野孩子四處亂跑?村裡又有哪一家的大人會讓自己家的孩子跟一個野種四處亂跑?老奶奶很快換上了一臉慈祥的笑容:「好了,別發愣了,把弟弟從外面帶回來。」

  兔子先伸出小手,格拉猶猶疑疑地握住了。這手還是很柔軟,但沒有第一次接觸時那麼柔軟了,更重要的是,這手不再像前次那樣溫暖,而是一派冰涼。格拉聽見自己喉嚨裡發出了比那小手更為柔軟的聲音:「來吧,弟弟,來吧,兔子弟弟。」

  這天,在恩波家的院子裡,老奶奶給了他一小塊乳酪。

  春天很快就來了,很快,春天又過去了。到夏天的時候,格拉真是覺得兔子是自己的弟弟了。兔子長得很快。

  跟著格拉滿村子跑。第一次,格拉帶著兔子出那院子時,老奶奶驚叫一聲:「格拉!你怎麼能帶兔子去那麼遠的地方。」

  格拉帶著兔子快怏地往回走。

  老奶奶卻又收起了臉上驚詫的表情,揮揮手,說:「去吧,去吧。」

  走出院子就進了村。穿過一段曲裡拐彎的巷子,經過兩三家人的籬牆,天地豁然開朗,就是村中廣場了。格拉的家,是倚著生產隊倉庫厚牆搭出來的兩間偏房,門正對著廣場,不像別的人家有樓,有院子,也沒有白樺木拌子豎起來,用柳條結結實實紮緊的樹籬。將近中午,村子裡非常安靜,牛羊上山,大人們下地了,只有桑丹無所事事地倚在門口,慵懶地,迷人地坐在門口的太陽底下。

  看到格拉手中牽著兔子,桑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儘管這樣,她也只是懶懶地招了招手。格拉把兔子帶到母親跟前。桑丹抱著兔子就親吻起來,嘴裡同時發出了愜意的哼哼。她說:「哦,讓我看看,這麼小的娃娃,哦讓我親親,小小的娃娃。」

  親完了,桑丹臉上又浮現出慵倦的神情,揮揮手:「哦,格拉,把這個娃娃帶走吧。」

  格拉問母親:「阿媽,大人們都下地了,你怎麼不去勞動呢?」

  桑丹定定地看著兒子,眼裡慢慢浮起迷茫的神色,好像這是一個她自己也無法回答的深奧至極的問題。這是格拉第一次問自己的母親這樣的問題。這個問題藏在心裡很久很久,這回終於脫口而出了。格拉知道,媽媽要是下地幹活,村裡人會對他娘倆更好一些,媽媽要是跟著村裡人一樣下地於活,就能從生產隊分到更多的糧食,還能分到牛肉、羊肉與酥油。這些分配都是在倉庫門口進行的,也就是在他們娘倆沒有樹籬遮掩的家門口進行的。生產隊分給他們一些糧食,都是出於全村人的憐憫,如果還想分到肉,分到油,那就是這娘倆生出不該有的奢望,。

  過了些日子,格拉帶著兔子走得更遠,到村子後面的山坡上,趴在森林邊的草地上,吃早熟的野草莓了。兩個孩子吃飽了草莓,格拉就問:「兔子,跟格拉哥哥一起,好不好玩。」

  兔子鼓著大眼睛,伸著細長的脖子,點了點頭。

  兔子一生下來,就長得很瘦弱。機村的孩子大多長得頑健,即便生下來很瘦弱,只要多吃東西,也就很快變得皮實強壯了。但兔子不行,稍吃多一點東西,就拉稀拉掉了。兔子時常都是病懨懨的,整天顯得沒精打采。說話也像個特別害羞的女孩子細聲細氣。

  格拉又說:「那我天天帶你出來玩。」

  兔子這才細聲細氣地說:「我要格拉哥哥天天帶我出來玩。」

  兔子有些累了,兩個人在草地上躺下來歇上一會兒。兩個小人一躺下去,草棵便高出了他們的身子,在腦袋上方迎風搖晃。風的上面,是很深的天空,偶爾有片雲緩緩飄過,像一堆洗淨了又撕得蓬蓬松松的羊毛。搖搖擺擺的草棵上,有許多蟲子在上上下下奔忙。螞蟻急匆匆地,上到草梢頂端,無路可走了,伸出觸手在虛空中徒然摸索一陣,又返身順著草棵回到地上。背著漂亮硬殼的瓢蟲爬得高了,一抖身子,多彩的硬殼變成輕盈的翅膀。從一棵草渡向另一棵草,從一叢花飄向另一叢花。草棵下面,有身子肥胖的螞蚱,草棵上面則懸停著體態輕盈的蜻蜓。

  格拉對兔子說:「你閉上眼睛吧,閉上眼睛才能好好休息。」

  「我想休息,可我不想閉上眼睛。」兔子額頭上薄薄的皮膚皺起來,臉上顯露出成人們常有的那種疑慮憂傷的神情,「但我累,我的心臟很累。大人都說我命不長。」

  兔子死去後,格拉總會想起兔子這天說話時成人般的神情。可他只是一個三歲的孩子,女人一樣細聲細氣說話的孩子。從這一天起,兔子的成長就定形了,長成了一個有著一顆大人那樣容易受累的心臟,脖子細長、雙眼魚一樣鼓突的孩子。

  一種很深的憐憫從內心深處泛起,那感覺升起來,升起來,沖到腦門那裡,又折返向下,使格拉眼睛泛潮,鼻子發酸。他張開手掌,一邊一隻,把兔子的雙眼罩起來,說:「好朋友,你休息吧,這樣也就像閉上了眼睛一樣,」然後,他的口氣從命令轉向了乞求,「我們做好朋友吧。我沒有朋友,你也沒有朋友。」

  兔子細聲說道:「好,我們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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