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 | 上頁 下頁


  江村貢布望望幽藍的天,小聲說:「放心吧,佛祖這些年上別的地方去了。」

  說到佛祖的時候,她其實是有口無心的,但當她明白兒子真的跟勒爾金措相好了時,就哭暈過去了。這時,正要把這件事情向母親大人稟報的恩波沿著麥田中央的小路走了過來。正在抽穗的麥子從兩廂裡彎著腰,幾乎把整條小路都掩住了。魁梧的恩波急急地從中闖過,正在揚花的麥穗上,一片片花粉飛濺起來,在陽光下閃爍著細密的光芒。江村貢布還看見:麥苗深處的露水也被身材魁梧像一頭野獸的光頭男人碰得飛濺起來,這情景真是美好,讓他感動得都也要暈過去了。在寺院禪修時,得到啟悟時也無非是這樣的喜樂吧。他趴在水泉上,含了一口清冽甘甜的泉水,噴在妹妹臉上。她打個激靈,醒過來,茫然望了一陣頭頂上籠罩著水泉的柏樹巨大的樹冠,又咧嘴要哭。江村貢布把她扶起來:「好妹子,你看。」

  於是,恩波母親也看見了,兒子正急迫地邁著大步穿過麥田,他擺動的腿和一雙大手,碰得揚花的麥穗上花粉四處飛濺,許多採集花粉的蝴蝶也給驚飛起來,高高低低地泊在風中。這情景的確有感染力,在她眼中,這個人臉孔方正,目光明亮,就像剛剛降臨人間的天神一樣。兒子剛走到跟前,她又哭起來:「兒啊,給我把那個可憐的女人娶回家來吧。」

  這時,遠處傳來了哐哐的鑼聲,有人在麥田邊轟趕與人民公社搶奪收成的猴子與鳥群。這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的夏天。這時,才四歲多的格拉正磨磨嘰嘰地提著一隻裝了一點糌粑的口袋走過來。他看見了村裡最和善的三個人坐在水泉邊老柏樹的陰涼下。他剛去磨坊,在那裡,任隨一家推磨的人,都會施捨給他一點糌粑。他阿媽桑丹不好好勞動,從生產隊分到的糧食就少,夏天將盡,秋天未到,母子倆已經斷糧了。

  江村貢布招招手,格拉吸溜一下鼻涕走到三個人跟前。

  恩波的母親伸出手來,摸摸口袋:「嗯,孩子,你今天運氣不錯。」

  格拉笑了,恩波說:「瞧瞧,笑得跟他媽媽一模一樣。」

  確實,格拉的笑容,就是乃母沒心沒肺,沒羞沒惱的無賴模樣。

  額席江——也就是恩波的母親憐愛地撫摸著格拉的腦袋,說:「可憐的孩子有什麼過錯呢?」然後,她從袍子深處掏出一塊粘了麻籽的餅,掰下一小塊,遞到他手上,「可憐的孩子,等我的小孫子出世,我叫他跟著你玩,你就要有一個玩伴了,啊!」

  格拉啃一口餅,笑著跑開了。跑到家門口的時候,桑丹正倚著門框,露著滿口整齊的白牙,沒心沒肺,沒頭沒腦地燦爛地笑著。

  這年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兔子就出生了。這消息就像雪一樣清新潔淨。雪花紛紛揚揚落下來,落在村東頭那叢遮蔽著泉水的老柏樹上,落在伸向更東邊的起伏不定的磨坊路上,落到各家院落中落光了葉子的枝條道勁的核桃樹上,落在木瓦覆蓋,或黃泥鋪成的屋頂上,落到村子的每一個角落,格拉望著漫天飄舞的雪花,心裡迴響著額席江奶奶的聲音:你有一個玩伴了.你有一個玩伴了。

  他格格地笑出了聲。

  母親問他:「好兒子,笑什麼?」

  格拉沒有說話,依然格格地笑個不停,桑丹也跟著格格格地笑了。這場雪,來得快,去得也快,太陽鑽出了雲層,陽光稀薄地降臨大地。人群出來了,越來越多的腳印,來去縱橫,潔淨雪地變成了髒汙的泥濘。這時,人群中傳開的消息使格拉的心情也像沾上泥的雪,變得髒汙而沉重了。人們都在隱隱約約地傳說,勒爾金措剛生下的兒子,哭聲細弱,連品咂奶頭的氣力都不夠,怕是活不下來。整個冬天,一場場雪下來,這個消息一直在這樣流傳。他也注意到,恩波澄澈的大眼睛中出現了細細的血絲.他鼓足勇氣走到這個男人面前,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恩波沉溺在自己的問題,漠然地看他一眼,走開了。

  機村的房子都是兩層或三層的石頭建築,三層的建築上兩層供人起居,下一層是畜圈,而兩層建築的人家畜圈都在房子的外邊,畜圈便建在樹籬圍出的院落裡。

  牛羊都收歸生產隊以後,私人的畜圈裡便只有允許自有的幾頭奶牛了。

  恩波家便是這樣一幢兩層的石頭房子。畜圈佔去了院落的大半。院子剩下的一半有兩株蘋果和一棵花紅。

  樹下有一畦茴香和一畦大蒜。冬天,果樹的葉子落盡了,樹下的土凍得泛白。但畜圈裡鋪滿乾草,陽光落在上面,暖和而柔軟,太陽升得更高一些,奶牛留下的腥臊味蒸騰起來,使畜圈顯得更加溫暖。這時候,有些閒暇的人會坐到院中畜圈裡的乾草上,在陽光金黃的暖意中做些手工活。集體化以後,人們的閒暇越來越少,坐在畜圈裡享受陽光的,只有一些老人了。格拉家靠著生產隊倉庫搭建起來的偏房沒有院子,也沒有自己家的畜欄。桑丹不好好下地勞動,常常跑到誰家沒人的畜欄裡,坐在那裡梳理一頭長長的油亮黑髮。恩波家的院子是她常去的地方。因為恩波家院子裡的陽光好,還因為,如果到了午飯時她還不回家,人家會端點吃的出來給她。格拉也是吃百家飯的。有時,混到中午還沒有吃的,便會趕到那裡,與桑丹一起,用恩波家的午餐。恩波的母親額席江把一個木盤端出來,兩碗清茶,一塊面餅和兩三個烤土豆,不豐盛,量也不是太夠,但畢竟夠兩個人對付到太陽落山回家晚飯了。

  但是這一年,恩波家有了新的女主人。女主人漂亮的臉上,常常對這不速之客擺出難看的顏色,桑丹便不再去恩波家的院子了。一天,格拉從恩波家路過,隔著樹籬,額席江問:「孩子,你和你阿媽還好吧?」

  格拉沒有回答,機村不可能對他娘倆特別好,他也就對所謂好與不好沒什麼感覺。人們總是議論現在的日子過得好不好。一派人說,日子過得沒有以前好,一派人說日子過得比以前好了很多很多。好日子派與孬日子派形成了一種分野,好日子派受到上面支持,永遠占著上風。但格拉對此沒什麼感覺。額席江隔著樹籬說:「你等等。」然後,有些跌跌撞撞地回到屋裡,把一塊帶著膠凍的熟牛肉放在他手上。她的神情,動作都顯得老態龍鍾了。

  要在往常,格拉早對著牛肉下口了,但他這時只是呆呆地望著額席江。額席江張開不知什麼時候掉了門牙的嘴笑了:「你是看我老了嗎?」

  格拉這才咬了一口牛肉。

  「我都當奶奶了,當了奶奶的人能不老嗎?」額席江一半是認命,一半是心滿意足地笑了。

  格拉這一口下得更大,大得把自己都噎住了,但他鼓圓雙眼,伸長青筋畢現的脖子,一使勁,把哽在喉嚨裡的牛肉囫圇地吞下去了。就在一夜之間,額席江就從一個壯健的婦人變成老太婆了。這在機村是一個普遍的現象。一個壯年的男人或女人,因為一件什麼事情,突然變成一個老頭或老奶奶了。老頭抽著嗆人的煙袋,一口一口往牆角吐著痰。一個厲害的健婦,挺直的腰背一下佝僂下去,銳利明亮的眼睛也混濁暗淡了。一代又一代的機村人,好像都是這樣老去的。只是面對額席江,少年人第一次發現了這樣一個讓他感到有些震驚的事實。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了手裡這一大塊熟牛肉上。牛肉是隔夜就煮好的,上面帶著一汪汪透明的膠凍,這是濃濃的湯汁凝成的。格拉一面往家走,一面吸溜著這些膠凍。這些膠狀物在他嘴裡化開,帶著讓人感到幸福的濃厚的牛肉與香料味道。

  也正因為有了這些膠凍,才使格拉沒有在路上就把牛肉吃光。他母親也才分享到了這份幸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