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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我不是土司,但我還是準備逃向西方。

  北方,茸貢土司領地上的炮聲日漸稀落。東南面,麥其土司領地的炮聲卻日漸激烈。有消息說,是麥其土司的漢人妻子叫他抵抗,也有消息說,是白色漢人把麥其土司挾持了,強迫他一起抵抗。總而言之,是漢人叫他抵抗漢人。我們是在一個有薄霧的早晨離開鎮子的。離開時,管家要放一把火,被我制止了。我看看大家,他們都想放一把火,把這裡的市場、銀號、貨棧,為過路窮人佈施的施食所,還有那間牆壁花花綠的妓院一把火燒掉。所有這些,都是我這個傻子建立起來的,我當然有權將其燒掉。但我沒有。我閉上眼睛,叫手下人把火把扔掉。扔在地上的火把騰起的煙霧,把我的眼淚熏出來了。

  管家提出去殺掉那個紅色藏人。我同意了,是這個人有意把我逼到與紅色漢人為敵的境地上去的。

  幾個人騎馬沖進了鎮子,清脆的槍聲在霧裡回蕩。我勒馬站在一個高丘上,想再看一看自己建起來的鎮子,但霧把一切都遮沒了。我沒有看到過鎮子現在的模樣。槍又響了一陣,幾匹馬從霧裡沖了出來,他們沒有找到那個紅色藏人。我一催馬,開路了,身後,傳來了女人們的哭泣聲。這些哭泣的下女們跟在桑吉卓瑪後面,這些女人好像不知道我們這是逃亡,都穿上了大紅大綠的節日衣裳。只有我的貼身侍女塔娜不在隊伍裡。桑吉卓瑪說,她抱著那個價值數萬的首飾匣子不肯下樓。

  向西的路,先要向南一段,走進山裡,再順著曲折的山間谷地往西。山谷會把我們引向一座座雪山腳下,那裡才有向西的道路。那是朝聖者的路,現在,卻響起了逃難者雜遝的腳步聲。

  我們正走在麥其和拉雪巴兩個土司的邊界上,離東南方激烈的槍炮聲越來越近近了。看來,我那老父親真和紅色漢人幹上了。

  聽著激烈的槍炮聲,我的心被忽然湧起的,久違了的,溫暖的親情緊緊抓住來,我都以為已經不愛父親,也不太愛母親了。這時,卻忽然發現自己依然很愛他們。我不能把他們丟在炮火下,自己向西而去,我把書記官、管家和女人們留在這裡等待,帶著士兵們往麥其管寨而去了。走上山口回望墨綠的山谷裡留下來的人和白色帳篷,女人正在頻頻揮手。我突然十分害怕,害怕這是最後一次看見他們了。

  向東去的路,我們走了二天。

  紅色漢人的隊伍已經壓到麥其土司官寨跟前了。山腳前一片樹林中間,有紅旗飄揚。他們的機關槍把大路都封住了,我帶人乘著夜色才沖進宮寨。官寨裡,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人,有藏人,更多的是白色漢人。樓上走著的是活人,樓下院子裡躺著的是死人。他們苦戰已經十來天了。我沖進土司的房間,這下,我的父親麥其土司就在眼前了。麥其土司沒有更見蒼老,雖然鬚髮皆白,但他的眼睛卻放射著瘋狂的光芒。他一把抓住我,手上還能進發出很大的力量。我是個傻子,腦子慢,但在路上的三天時間,足夠我不止一次設想父子相見的情形。我以為,會面時,淚水會把我們的臉和心都弄得濕淋淋的,但我想錯了。父親朗聲說:「瞧瞧,是誰來了!是我的傻兒子來了!」

  我也盡力提高聲音,大聲說:「我接父親和母親來了。」

  可是,麥其土司說,他什麼地方也不去,他老了,要死了。他說,本以為就要平平淡淡死去了,想不到卻趕上了這樣一個好時候。他說,一個土司,一個高貴的人,就是要熱熱鬧鬧地死去才有意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只是,我的傻瓜兒子當不成土司了。」

  「我是最後一個麥其土司!」他沖著我大聲減道。

  父親的聲音把母親引來了。她是臉上帶著笑容進來的。她撲上來,把我的頭抱在她懷裡搖晃著,在我耳邊說:「想不到還能看到我的親生兒子。」

  她的淚水還是流出來了,落在我耳朵上,落在我額子裡。她堅定地表示,要跟土司死在一起。

  這天晚上,解放軍沒有發動進攻。父親說,解放軍打仗不分白天晚上,他們從不休息。父親說:「這些紅色漢人不錯,肯定知道我們父子相見了。」

  於是,就把兩個白色漢人軍官也請來喝酒。

  土司誇他們是勇敢的男子漢。兩個勇敢的人也很不錯。主張趁共軍休戰的時機,把女人和不想再打仗的人送出去。父親說,人一出去,他們的機槍就掃過來了。我們便繼續吃酒。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遠處,紅色漢人燃起了大堆簧火,火苗在夜色裡像他們的旗幟一樣鮮明地招展。我出去望那些簧火時,爾依出現在我面前。從他臉上的神情就知道,老行刑人已經死了。但他沒有提老行刑人的事,而問我索郎澤郎回沒回來。我告訴他回來的是死了的,胸口上有個大洞的索郎澤郎。

  他帶著羞怯的神情小聲說:「我猜到了。」他還說,「行刑人沒有用處了,我也要死了。」

  然後,就像一個鬼魂突然從我身邊消失了。

  半夜裡,月亮升起來。一個軍官用刺刀挑著一面白旗,踏著月光向紅色漢人的陣地走去。他一出去,對面的機槍就響了,他一頭栽在地上。機槍一停,他又站起來,舉著白旗向前走去,機槍再次咯咯咯咯地叫起來,打得他周圍塵土飛揚,對方看見他手裡的白旗,不再開槍了。下半夜,他回來了。解放軍同意,官寨裡不願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會受到機關槍的封鎖。

  這個勇敢的人感慨說,對方是仁義之師,同時,他又感歎,可惜他們和這些人有不同的主義。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漢人士兵,他們把雙手舉得高高的,往對方陣地去了。土司手下怕死的人們卻向西,向著還沒有漢人到達的地方去了。麥其土司要我離開,我看了看母親,她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既然她都不願離開,我也不能離開。大家都知道,對留在官寨裡的人來說,這是活在世上的最後一個晚上了。大家又開始喝酒。這是春天正在到來的晚上。濕漉漉的風把空氣裡的硝煙味道都刮跑了。從官寨的地下倉庫裡,一種略帶點腐敗味的甘甜冉冉升起,在似睡似醒的人們身邊繚繞。漢人軍官不知這是什麼味道,掀動著鼻翼貪婪地呼吸。麥其家的人都知道,這是倉庫裡的麥子、白銀和鴉片混合的味道。在這叫人十分舒服的如夢如幻的氣味裡,我睡著了。

  這一晚上剩下的時間,我一直都在做夢,零零碎碎,但卻把我一生經歷過的事情都夢見了。當太陽晃著眼睛時,我醒來了,發現自己睡在小時候住的那個房間裡,就睡在小時候睡的那張床上。就是在這裡,那個下雪的早晨,我第一次把手伸邊了一個叫桑吉卓瑪的侍女懷裡。就是在這裡,那個下雪的早晨,畫眉鳥在廟子外面聲聲叫喚,一個侍女的身體喚醒了沉睡在傻子腦袋裡那一點點智慧。我的記憶就從那個早晨,就從這個屋子,從這張床上開始了。那年我十三歲,我的生命是從十三歲那年開始的,現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歲了。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從鏡子裡看著自己,夫哪,我的額頭上也有好多皺紋了。要是母親像多年前那個早晨一樣坐在這房間裡,我就要問問她,她的傻瓜兒子有多少歲了。三十,四十?還是五十歲工?好多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霧正漸漸散去,鳥鳴聲清脆悅耳,好像時間從來就沒有流動,生命還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

  我聽到了畫眉的叫聲,還聽到了百靈和綠嘴小山雀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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