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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突然,鳥群從樹叢裡,從草地上驚飛起來。它們在天空裡盤旋一陣,尖叫著不想落到地面上來。最後,卻一抖翅膀飛到遠過去了。四野裡一片安靜,但人人都感到危險已經逼近了。高大的官寨裡,人們提著槍奔跑起來。佔據了每一個可以開槍的窗口。

  只有土司太太沒有緊張地跑動,她吩咐下人在小泥爐裡燒好茶,打好一個又一個煙泡。她用牛奶洗了臉,噴了一身香水,穿上一件水紅色的緞袍,在煙榻上躺下來。她說:「兒子啊,坐一會兒吧,不要像傻子一樣站著了。」

  我坐下,握著槍的手給汗水打濕了。

  她說:「讓我好好看看你,我跟你父親已經告過別了。」

  我就傻乎平地坐在那裡叫她看著。小泥爐上的煮著的茶咕咕地開了。土司太太說:「兒子,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我說我知道。

  她歎了口氣,說:「在今天要死去的人裡面,我這一輩子是最值得的。」她說自己先是一個漢人,現在,已經變成一個藏人了。聞聞自己身上,從頭到腳;散發的都是藏人的味道了。當然,她感到最滿意的還是從一個下等人變成了上等人。她叫我彎下腰,把嘴巴湊在我耳朵邊上說:「我還從一個下賤的女人變成了土司太太,變成了一個正經女人。」

  母親吐露了藏在心裡多年的秘密。她做過妓女。她一說這個,我就想到了鎮子上畫得花花綠綠的大房子,聽到了留聲機吱吱嘎嘎歌唱的聲音,聞到了烤肉和煮豆子的熱烘烘的味道。土司太太身上卻沒有這樣的味道。她叫人在茶壺裡燙酒,用溫酒吞下了幾個鴉片姻泡,她又叫人溫第二杯酒,在這空當裡,她又叫我彎下腰,吻了吻我的額頭,悄聲說:「這一下,我生的兒子是不是傻子我都不用操心了。」

  她又吞下丁幾個泡子,側身在花團錦簇的矮塌上躺下,自言自語說:「以前,想吃鴉片卻擔心錢,在麥其,從來沒有為這個操心過,我值得了。」然後,就合上眼睛睡過去了。侍女把我推到了門外。我還想回頭看看,這時,一陣尖嘯聲打破了早晨的寧靜,破空而來。

  對方攻了幾天,又把怕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義盡,這回,他們不再客氣,不叫士兵頂著槍彈往上攻了。我本來想刀對刀,槍對槍和他們幹上一仗,卻趕上人家不耐煩了,要用炮轟了。

  第一顆炮彈落在官寨前的廣場上,轟隆一聲,炸出了一個巨大的土坑。行刑柱也炸得粉碎,飛到田野裡去了。又一發炮彈落在了官寨背後。打了這兩炮,對方又停了一會。麥其土司揮手叫我跟他在一起,我跑了過去,等著新的炮彈落下來,但這顆炮彈老是沒有落下來,使我有機會告訴父親,母親吃了酒和大煙泡。

  父親說:「傻子啊,你母親自己死了。」麥其土司沒有流淚,只是很難看地笑了一下,聲音有些嘶啞地說:「好吧,她不用害怕灰塵把衣服弄髒了。」

  這時,我才知道母親是自殺了。

  白色漢人軍官扔了槍,坐在地上,我以為他害怕了。他說:「沒有意思了,人家用的是炮,第三炮就要准准地落在我們頭上了。大多數人還是緊緊地把槍握在手裡。天上又響起了炮彈呼嘯的聲音,這次,不是一發,而是一群炮彈尖嘯著向麥其土司的官寨飛來。炮彈落下來,官寨在爆炸聲裡搖晃。爆炸聲響成一片,火光、煙霧、塵埃升起來,遮去了眼前的一切。我沒有想到,人在死之前,會看不到這個世界。但我們確確實實在死去之前就看不到這個世界了。在炮彈猛烈的爆炸聲裡,麥其土司官寨這座巨大的石頭建築終於倒塌了,我們跟著整個官寨落下去了。下降的過程非常美妙,給人的感覺倒好像是飛起來了。

  48.塵埃落定

  我想,麥其家的傻瓜兒子已經升天了。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明亮的星星掛在眼前。是沉重的身軀叫我知道自己還活著。我從碎石堆裡站起來,揚起的塵土把自己給嗆住了。

  我在廢墟上彎著腰,大聲咳嗽。

  咳嗽聲傳開去,消失在野地裡了。過去,在這裡,不管你發出什麼聲音,都要被官寨高大的牆壁擋住,發出回聲。但這回,聲音一出口,便消失了。我側耳傾聽,沒有一點聲音,開炮的人看來都開走了。麥其一家,還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都給埋在廢墟裡了。他們都睡在炮火造成的墳墓裡,無聲無息。

  我在星光下開始行走,向著西邊我來的方向,走出去沒有多久,我被什麼東西絆倒了。起身時,一支冷冰冰的槍筒頂在了腦門上。我聽見自己喊了一聲:「砰!」我喊出了一聲槍響,便眼前一黑,又一次死去了。

  天亮時,我醒了過來。麥其土司的三太太央宗正守在我身邊哭泣,她見我睜開眼睛,便哭著說:「土司和太太都死了。」這時,新一天的太陽正紅彤彤地從東方升起來。

  她也和我一樣,從碎石堆裡爬出來,卻摸到解放軍的宿營地裡了。

  紅色漢人得到兩個麥其土司家族人;十分開心。他們給我們打針吃藥,叫他們裡面的紅色藏人跟我們談話。他們對著麥其官寨狠狠開炮,卻又殷勤地對待我們。紅色藏人對我們說啊談啊,但我什麼都不想說。想不到這個紅色藏人最後說,按照政策,只要我依靠人民政府,還可以繼承麥其土司位子。

  說到這裡,我突然開口了。我說:「你們紅色漢人不是要消滅土司嗎?」

  他笑了,說:「在沒有消滅以前,你可以繼續當嘛。」這個紅色藏人說了好多話,其中有我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其實,所有這些話歸結起來就是一句:在將來,哪怕只當過一天土司,跟沒有當過土司的人也是不一樣的。我問他是不是這個意思。

  他咧嘴一笑,說:「你總算明白了。」

  隊伍又要出發了。

  解放軍把炮從馬背上取下來,叫士兵扛著,把我和央宗扶到了馬背上。隊伍向著西面迤儷而去。翻過山口時,我回頭看了看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看了看麥其土司的官寨,那裡,除了高大的官寨已經消失外,並看不出多少戰鬥的痕跡。春天正在染綠果園和大片的麥田,在那些綠色中間,土司官寨變成了一大堆石頭,低處是自身投下的陰影,高處,則輝映著陽光,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望著眼前的景象,我的眼裡湧出了淚水。一小股旋風從石堆裡拔身而起,帶起了許多的塵埃,在廢墟上旋轉。在土司們統治的河谷,在天氣晴朗,陽光強烈的正午,處處都可以跟到這種陡然而起的小小旋風,裹挾著塵埃和枯枝敗葉在晴空下舞蹈。

  今天,我認為,那是麥其土司和太太的靈魂要上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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