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八十三


  我說這個匣子歸她了,因為她也叫那個該死的名字。她不再哭了,這個賤人在吻我的身上更多的地方,她吻過我身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樣叫喚。好長一段時間,她都跟在與她同名的主子身後,我認為跟著那女人學壞了。俗話說,有的女人是一付毒藥,那麼,這個馬夫的女兒身上也沾上這種毒藥了。我還在東想西想,她已經在我的腳下發出乎乎的鼾聲了。

  早上,她已經不在腳下了,這人幹什麼都不會發出很多聲音,從來不會。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名叫塔娜的馬夫的女兒了。土司的女兒跑了,馬夫的女兒無處可去,就把自己關在樓上的房子裡,懷裡緊緊抱著描金的首飾匣子。和她比起來,跟著白色漢人逃跑的塔娜要算是一個高貴的女人了。必須承認,土司的女兒和馬夫的女兒總是不一樣的,雖然她們叫同一個名字,雖然她們擁有同一個男人;但到緊要關頭,土司的女兒拋下價值數萬元的首飾走了,馬夫的女兒卻抱著那個匣子不肯鬆手。為了這個,馬夫的女兒早在那個房間裡為自己儲存了相當多的食物和水。她打珠寶的主意已不是一天兩天了。

  好了,不要再說了,讓這個人從眼前消失。

  我們聽到隆隆的炮聲了。

  春雷一樣的聲音先是從北方茸貢土司的邊界上傳來,是解放軍開山修路的炮聲。也有入說,白色漢人和茸貢土司聯軍已經同紅色漢人接上火了。

  索郎澤郎又回來了,這個忠實的人又一次失敗了。這回,他丟掉的不是一隻手,而是性命。他的胸口給手提機關搶打成了一面篩子。他們打死了我的小廝,打死了鎮子上的稅務官,把他的臉沖著天空綁在馬背上,讓識途的馬把他馱了回來。路上,食肉的猛禽已經把他的臉糟踏得不成樣子了。

  好多人都哭了。

  我想,好吧,白色漢人跟茸貢土司這樣幹,我就等著共產黨來了,舉手投降吧。

  索郎澤郎下葬不久,從東面,也就是麥其土司的方向,又傳來了不知是開路還是打仗的炮聲。炮在東方和北方兩個方向,春雷一樣隆隆地響著。天氣十分晴朗,天空上控瞞了星星,像一塊綴滿了寶石的絲絨閃閃發光。麥其家的仇人,我那個店主朋友看我來了。他抱著一大壇灑,也不經下人傳話,就走進了我的房間。我叫人把窗戶關上,不再去望天空上的星皇了。下人點上燈,我看見他鼻子通紅,不斷流著些糊裡糊塗的東西。我說:「你也染上梅毒了。」

  他笑了笑,說:「少爺不要擔心,弟弟說他能治好。」

  「你弟弟?那個膽小的殺手?他不是逃跑了嗎?」

  「他回來了。」店主平靜地告訴我。

  我說:「他是不是已經把麥其土司殺了,要是殺了,我們兩家之間的事就了結了。」

  這時,他弟弟哈哈一笑,就像個冤魂突然從門外走進來,把我著實嚇了一跳,他說:「都這個時候了,我們兩家之間的事還有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這個時候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兩家之間那麼有意思的事突然之間就沒有意思了。

  前殺手哈哈一笑:「我沒有殺你父親,也不想殺你。」

  他哥哥不喜歡賣關子,問:「那你回來幹什麼?」

  前殺手把一切告訴了我們。他在逃亡時加入了白色漢人的隊伍,後來被紅色漢人俘虜,又加入了紅色漢人的隊伍。他稱自己為紅色藏人,他驕傲地說紅色是藏人裡最少的一種顏色,但馬上就會像野火一樣使整個土司的領地都燒成這種顏色。他是替紅色隊伍探聽消息的,他走到我面前,說:「我們兩家的賬有什麼算頭,我們的隊伍一到,才是算你們這些土司總帳的時候。」他重複了一次,「那才是算總帳的時候!」

  管家進來了,低聲下氣地說:「可我們少爺不是土司啊。」

  「不是土司嗎?他是土司們的土司。」

  自從這個紅色藏人來過,再沒有人想投奔紅色漢人了。雖然大家都知道,跟紅色漢人抗拒沒有好結果,所有抗拒紅色漢人的土司隊伍都一觸即潰,失敗的土司們帶著隊伍向西轉移。向西,是翁波意西所屬那個號稱最為純潔的教派的領地。土司們從來都傾向於東方俗人的王朝,而不是西方神祗的領地。現在,決心抵抗的土司們卻不得不向西去了。土司們並不相信西方的聖殿可以幫助他們不受任何力量的傷害,但他們還是打了一陣,就向西退去了。

  我對書記官說:「我們也要逃往你來的地方了。」

  他的眼睛說:「那是早就該去的地方,可是你們老去東方。」

  「你的神靈會饒恕我們這些人嗎?」

  「你們已經受到了懲罰。」

  管家說:「天哪,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有成為一個書記官,到底還是一個頑固的喇嘛。」

  「不對,我是一個好書記官,我把什麼都記下來了,後來的人會知道土司領地上都發生過些什麼事情,從我來到這裡的時候開始。」他寫道,他寫下的東西都有一式兩份,一份藏在一個山洞裡,後來總有人會發現的。一份就在他身上,他寫下:「但願找到我死屍的人是識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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