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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管家很認真地問黃師爺,漢人屁股裡出來的東西是不是沒有臭味。黃師爺說有。管家還要問他是漢人的屎臭還是藏人的臭。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但黃師爺不怒不惱,把管家的問題當成玩笑。他笑著說:「管家還是問少爺吧,他跟漢人在廁所裡一起呆過。」

  大家又笑了。

  我已經準備和白色漢人軍隊談判聯合了。又一件事情使這一切變成了泡影。這天晚上,我正在燈下跟沒有舌頭的書記官坐在一起,我們兩個都沒有話說,因為目前所面臨的問題早已超過了他的知識範圍。但我已經習慣了每當有重大的事情發生時,都把他叫到身邊來。燈芯僻僻地響著,書記官眼裡的神色迷憫惶惑。這時,索郎澤郎臉上帶著鬼祟而又得意的神情進來了。他帶進來的風吹得燈苗左搖有晃,他大聲說道:「終於抓到了!」

  這些日子,他總對我說,對塔娜不要太放心了。

  我覺得這個女人跟我沒有什麼關係了,除了她還住在我的房子裡,還在吃我的,穿著我的之外。索郎澤郎覺得這就是跟我有關係,這是下人們的見識,以為給幾點什麼東西就算是有了關係。共產黨就要來了,但他卻盯住一個女人不放。

  索郎澤郎沒有殺掉汪波土司,十分不好意思。這回,他終於成功地抓到了塔娜的把柄。他發現一個白色漢人軍官從塔娜房裡出來,便叫上人,把這個人腰裡的小手槍下了,推下樓來,叫爾依綁在了樓下的行府柱上。他把我拉到門外,但我看不到樓下的情景,只聽到行刑人揮動鞭子撕開空氣的聲音,和被鞭打的人發出一聲聲慘叫。遠遠近近的狗也發了瘋一般跟著叫開了。

  塔娜又和一個男人勾搭上了。

  後來,月亮升起來,狗咬聲在月亮裡回蕩。

  47.炮聲

  白色漢人的軍隊開走了。

  他們是半夜裡走的,連個別都不告就集合起隊伍走了。

  早上起來,我只看到他們給我留下的那個人,那個被捆在行刑柱上的軍官,胸口上插著一把自己人的短劍。他們把住過的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說明離開時的情狀並不倉惶。黃師爺也跟著白色漢人走了。在他房裡,報紙疊得整整齊齊,上面,放著他寫給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漢字寫的,我手下沒有一個人認識。香爐裡的灰還是熱的。我的妻子也思他們跑了,只是她離開時不大像樣,被子、床圍,以及好多絲織的繡花的東西都剪碎了,門窗洞開著,一股風吹來,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裡飛舞起來。風一過,落在地上,又成閃著金屬光澤的碎片,代表著一個女人仇恨的碎片。

  又是索郎澤朗大叫著要去追擊。

  管家笑了,問我該往那個方向追,他卻茫然地搖晃腦袋,他是個忠實的人,但那樣子實在很愚蠢。我的心裡不大好受,便踢了一腳,叫他滾開。

  但他對我露出了最忠心的笑容。然後,他從腰裡掏出刀,對大家晃一晃,沖下樓,沖向遠方,在早春乾旱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溜滾滾塵土。

  管家對我說:「隨他去吧。」

  望著那一股黃色塵埃在空中消散,悲傷突然抓住了我的心。

  我說:「他還會回來嗎?」

  爾依的眼裡有了淚水,臉上還是帶著曬腆的神情說:「少爺,叫我去幫他吧。」管家說:「只要不死,他會回來的。」

  我問書記官,索郎澤郎會不會回來。

  他大搖其頭,他說這個人鐵了心要為主子而死。這一天,我在樓上走來走去,怪我不能早給索郎澤郎一個自由民身份。後來,還是過去的侍女桑吉卓瑪來了,她抓住我的雙手,用她的額頭頂住我的額頭,說:「少爺啊,好人啊,叫使你難過的怪想法從腦袋裡出來吧。索郎澤郎是你的奴才,他替你殺那個賤人去了。」

  我的淚水嘩嘩地沖出了眼眶。

  卓瑪把腦袋抵在我胸口上,哭出聲來:「少爺啊,好人啊,我恨自己為什麼不一直服侍你啊。」

  我抬眼去看太陽,太陽帶著格外的光亮。傻子的心啊,好久沒有這樣滋潤過了。我聽見自己對卓鷗.,對我第一個女人說:「去吧,把銀匠找來,我要給你們自由人的身份。」

  卓瑪破涕為笑,說:「傻子啊,老爺還沒有叫你當上土司啊!」

  卓瑪的淚水才揩淨又流了下來,「少爺啊,銀匠已經投奔紅色漢人去了。」

  我把爾依叫來,叫他帶幾個人回麥其官寨,看看土司怎麼樣了。

  爾依第一次沒有露出靦腆的神色,他說:「去又有什麼用,解放軍馬上就要到了。讓位給你也沒什麼用處了。」

  我說:「有用的,我要給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

  這句話一出口,奴隸身份的下人們立即樓上來了,有的替爾依準備乾糧,有的替爾依收拾武器,有曲替爾依牽馬備鞍,爾依想不答應也絕對不行了。專門替窮人打仗的解放軍還沒有來,他們就像已經被解放了。

  送爾依上路後,管家對我說:「這樣,共產黨來了就沒事幹了。」

  我說:「他們聽說後,不會掉頭回去吧。」

  管家說:「不要再說這些傻話了。」

  共產黨還沒有來,也沒有人清楚地知道共產黨是什麼樣子,但都認為他們是不可戰勝的。那些準備戰鬥的土司,也不過是在滅亡之前,拼個魚死網破罷了。而我卻還沒有拿定主意。管家有些著急。我說,不必著急,該做的決定總是要做的。管家笑了,說:「也是,每次我都著急上火,最後還是你對。」

  我想先等兩個小廝回來,再作論處。於是,便只好喝酒睡覺。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來,感到腳底下有什麼東西。一聽,是小手小腳的侍女塔娜在腳底下哭泣。我對她早就沒什麼興趣了。我叫她就睡在那頭,跟我說話。我說:「爾依回來,你就是自由民了。」

  她沒有說話,但不抽泣了。

  「到時候我要給你一筆豐厚的嫁妝。」

  這個馬夫的女兒又哭了幾聲。

  「你不要再哭了。」

  「太大沒有帶走她的首飾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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