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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出發那天,下起了大雪。這是一場前所末見的大雪,雪花就像成群的鳥,密不透風地從天上撲向大地。下到中午,大雪把潰逃的白色漢人的帳篷都壓倒了。他聳著肩膀,懷裡抱著槍往我們這座溫暖的大房子來了。這回,要是不放他們進來,這夥人真要拼命了。反正,不拼死也要凍死在外面了。我揮揮手,叫手下人收了槍,把這些人放上樓來。有些士兵再也支持不住,一頭栽倒,把臉埋在了雪裡,好像再也不好意思來打擾我們了。倒下的人救回來幾個,有些再也救不過來了。

  我吩咐桑吉卓瑪給兵們弄些吃的。

  這時,任何人都明白,我也明白,我們其實是走不開了。那些兵住在樓房的一邊,我們的人住在樓房的另一邊。而在樓房的底層,是多年積聚起來的銀子和財寶,我們一走,這些東西就是別人的了,就是這些白色漢人的了。

  好在,我們和不請自來的客人們還能和平相處,戴大帽子的軍官站在對面的回廊上向我微笑。那些士兵也躬著身子下人一樣叫我老爺。而我則供給你們糧食、肉、油和鹽巴。如果他們還想鎮子上的酒和妓女的話,就要自己想辦法了。

  大家都想保持一個彼此感到安全的距離。

  大家都儘量在那個適度的距離上微笑,致意,但從不過分靠近。距離是並不被此瞭解的人呆在一起時必須的。只有在一個地方是例外,在那個地方,距離就好像不存在了,那地方就是廁所。我們是長衫的一派,在廁所裡也不會暴露出什麼來,但這些漢人,這些短衣服的人就不一樣了;他們在寒冷的冬天裡也掀起個光光的屁股。漢人士兵因為他們的白屁股而被我的士兵們嘲笑。

  看來,想說清發生的事情,要先說說廁所。

  先說廁所的位置。黃師爺說,我這座樓用了一個漢字的形狀,他從書記官的本子上撕下一頁紙,把那個字寫上。那個字真把我這座大房子的地基畫了出來。這個字是這樣的:「凹」。開放的一面對著鎮子,我們住在一邊,漢人們住在另一邊。這個字的底部就是廁所。

  我聽過一些故事,把漢人和藏人拿來作對比的。一個故事說,一個漢人和一個藏人合夥偷了金子,被人抓住開了膛,藏人有半個胃的牛毛,漢人有半個胃的鐵屑。藏人是吃肉的,而總是弄不乾淨,所以吃下了許多牛毛羊毛。漢人是吃菜的,無論什麼葉子、根莖都得放在鐵鍋裡用鐵鏟子翻來炒去,長此以往,就在胃裡積存了不少鐵屑。

  關於胃的故事,雙方算是打了個平手。嚴格說來,這不是故事,而是一種比較。關於廁所也是一樣。我們知道,不要說藏族人了,就是英國人也被漢人看成野蠻人。蠻於是他們對我們通常的稱呼。但我們也有自己的優越感,比如說廁所吧。我遠在英國的姐姐說,英國人最看不起漢人,因為他們最看不起中國人的廁所。我的漢人母親也說過,要問她喜歡土司領地上的什麼?銀子,她說,銀子之外就是廁所。

  我沒有去過漢人地方,不知道漢人廁所是什麼樣子,所以,只能描繪一下我們的廁所。它就掛在房子後面沒有窗戶的那堵牆壁上。有個故事說,一個漢人的朝廷大官來時,把廁所認為是信佛的藏人為飛鳥造的小房子。因為只有鳥的房子才是在牆上掛著的,因為有高大房子的地方總有大群的紅嘴鴉和鴿子盤旋飛翔。故事裡說,這個官員因此喜歡我們,在朝廷裡為土司們說了不少好話。住高房子的藏人把廁所掛在房子背後的半空中。

  我們和客人分住在那個漢字兩邊的樓房裡,廁所卻在我們中間。所以,在那個特別服天,廁所就成了雙方時常相會的場合。漢人士兵們在掛在牆外的小木房子裡撅起屁股,冬天的冷風沒有一點遮攔,自下而上,吹在他們的屁股上。這些兵忍不住要戰抖,被我的人固執地理解成對我們的恐懼。我想叫他們明白,漢人在廁所裡打抖是因為冷風,因為恐高。

  黃師爺卻說:「叫他們相信別人軟弱,對你沒有什麼壞處呢。」

  我便繼續讓他們在廁所裡嘲笑對手。

  我有一個單獨的廁所。

  去這個廁所先要穿過一間屋子,在這間屋子裡,銅火盆裡燒著旺旺的炭火,我一進去,香爐裡就會升起如椽的香煙。兩個年歲不算太大的婆子輪流值日。從廁所出來,婆子會叫我坐下,在火邊暖和一下,並用香把我從頭到腳熏上一遍。我叫黃師爺請敗兵裡最大的官與我共用這個廁所。邀請發出不多久,我和那個軍官就在廁所裡會面了。我請他在爐子邊坐下來,等兩個婆子點上香,等香氣把整個屋子充滿,一時間,我還找不到什麼話說。還是軍官先說話,他叫我一起抗擊共產黨即將開始的進攻。他說,共產黨是窮光蛋的黨,他們一來,土司沒有了,像我這樣有錢有槍的富人也不能存在了。「我們聯合起來跟他們幹吧。」軍官的表情十分懇切。說到共產黨對有錢人幹的事情,他的眼睛紅了,騰一下站起身來,一隻手緊緊掐住我的肩膀,一隻手抓住我的手使勁搖晃。

  我相信他所說的話。

  我知道軍官在跟我談論生死他關的問題,但我該死的屁股實在把持不住了。我從他手裡掙脫出來,沖進了廁所。這時,正有風從下面往上吹,軍官用一條絲巾捂住了鼻子。從我這裡出來的臭氣熏著他了。我拉完屎,回到屋子裡,兩個婆子上上下下替我熏香。那個軍官臉上竟然出現了厭惡的神情,好像我一直散發著這樣的臭氣。在這之前,我還跟他一樣是有錢人,一泡屎過後,情形就變化了,我成了一個散發臭氣的蠻子。是的,軍官怎麼能在廁所裡跟我談這樣重大的問題呢。

  回去後,我對黃師爺說:「該死的,叫漢人去大漢人吧!」

  黃師爺長長地歎氣,他是希望我跟白色漢人結成同盟的。

  黃師爺又對我說:「恐怕,我也要跟少爺分手了。」

  我說:「去吧,你老是記著自已是該死的漢人,你想跟誰就去吧。」

  我不能說廁所裡那麼一股臭氣,是使我和白色漢人不能結盟的唯一理由,但確實是個相當重要的理由。

  春天終於來到了。

  我的人說,漢人士兵在廁所裡再不打抖了。一是風開始變暖,再則,他們已經習慣懸在半空中拉屎,恐高症完全消失了。

  有一天,我跟最大的軍官在廁所裡又一次相遇。我覺得沒什麼話好說。但他對我說:「春天來了。」

  我說:「是的,春天來了。」

  之後又無話可說了。

  春天一到,解放軍就用炸藥隆隆地放炮,為汽車和大炮炸開寬闊的大路向土司們的領地挺進了。土司們有的準備跟共產黨打,有的人準備投降。我的朋友拉雪巴土司是投降的一派。聽說他派去跟共產黨接頭的人給他帶回了一身解放軍衣服,一張封他為什麼司令的委任狀。茸貢女土司散去積聚的錢財,買槍買炮,要跟共產黨幹。這個女人仿佛又變年輕了。最有意思的是旺波土司,她說不知道共產黨是什麼,也不知道共產黨會把他怎麼樣。他只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跟麥其家的人站在一起。也就是說,我要是抵抗共產黨他就投降,要是我投降,那他就反抗。

  管家和黃師爺都主張我跟白色漢人談判。黃師爺說:「要幹就下決心一起幹,不幹,可以讓他們住在外面去了。」

  管家說:「可不能在廁所裡談了。」

  我笑了,說:「是不能在廁所裡談了。」

  大家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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