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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那個侍女堅定地走到了索郎澤郎身後,打斷了她的話,說:「我並沒有什麼罪過。」

  爾依舉起相機,先是一聲爆響,接著又是一片眩目的白光,這一下也把我的岳母嚇得不輕。她一臉驚恐的表情給攝入照相機裡去了。照完相,女土司說,明天,她就要回去了。

  我說,還會有其他土司來這裡作客。

  她對麥其土司說:「本來,我說到這裡可以跟你再好好敘敘話,可你老了,沒有精神了。要是別的土司要來,我就等等他們,一起玩玩吧。「她那口氣,好像那些土司即是她舊日的相好一樣。

  高高在上的土司們其實都十分寂寞。

  銀子有了,要麼睡不著覺,要麼睡著了也夢見有人前來搶奪。女人有了,但到後來,好的女人要支配你,不好的女人又喚不起睡在肥胖身體深處的情欲。最後,土司們老了,那個使男人充滿自信的地方,早就永遠地死去了。麥其土司被一身肥肉包裹著,用無奈的眼睛看著曾跟自己有過雲雨之歡的茸貢土司。

  他們都老了。

  夜降臨了。

  看上去女士司比早晨蒼老多了。我母親和父親也是一樣的。早上,他們打扮了自己,更主要的是,早上還有些精神,下午,臉上撲上了灰塵,加上上了年紀的困倦,便現出真相了;麥其和茸貢都盼著別的土司早點到來,下人們在樓上最向陽的地方擺上了軟和的墊子,兩個土司坐在墊子上陳望遠方。土司太太則在屋裡享用鴉片。她說過,在漢地的家鄉,好多人為了這麼一點癖好,弄得傾家蕩產,而在麥其家,用不著擔心為了抽幾口大煙而有一天會曝屍街頭,所以,她要好好享受這個福氣。我叫黃師爺去陪著母親說話,兩個漢人可以用他們的話說說家鄉的事情。

  天氣好時,每到正午時分,河上總要起一陣風。

  河上的風正對著麥其土司的夏宮吹來。下人們站起來,用身子把風擋住。每天,都有客人駕到。差不多所有土司都來了。其中當然少不了拉雪巴土司。拉雪巴土司跟麥其家是親戚,大饑荒那幾年,在我初建寨子時,他曾在這裡住了好長時間。在所有土司裡,我要說,他是最會做生意的一個。他的人馬出現在地平線上時,先到的土司們都由樓上下來了。我看迎客用的紅地毯已被先到的土司們踩髒了,便叫人換上新的。拉雪巴土司穿過中午時分昏昏欲睡的鎮子,走上了木橋。更加肥胖了。大家最先看見的是一個吹脹了的口袋放在馬背上。馬到了面前,我才看到口袋樣的身子和寬簷呢帽之間,就是我朋友那張和氣的臉。

  看看吧,這片土地上一大半土司站在他面前,但他只對這些人舉了舉帽子。當初,我奪去了他手下的大片土地,但他一下馬,就把我緊緊地抱住了,兩個人碰了額頭,挨了臉頰,摩擦了鼻尖,大家都聽見拉雪巴土司用近乎嗚咽的聲音說:「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拉雪巴土司已經不能自己走上樓了。

  黃師爺有一把漂亮的椅子,下人們把拉雪巴土司放在椅子裡抬到樓上。坐在椅子上,他還緊拉著我的手,說:「瞧,腰上的氣力使我還能坐在馬背上,手上的力氣使我還能抓住朋友。」

  我要說,這個土司應該是所有土司的榜樣。

  最後一天來的土司是一個年輕人,沒有人認識他,他是新的汪波土司。他從南方邊界出發,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所以用了比所有人都長的時間。最近的路是穿過麥其土司的領地,他沒有那個膽量。聽了這話,麥其土司哈哈大笑,很快,他的笑聲變成了猛烈的咳嗽。汪波土司沒有理會麥其土司。他認為這個人是已經故去的汪波土司的對手,而不是自己的。

  他對我說:「相信我們會有共同的話題。」

  我給他倒一碗酒,意思是叫他往下說。

  他說:「讓我們把仇恨埋在土裡,而不是放在肚子裡。」

  管家問他是不是有事要求少爺。

  汪波土司笑了,他請求在鎮子上給一塊地方,他也要在這裡做點生意。麥其土司接連對我搖頭。但我同意了汪波的請求。他表示,將按時上稅給我。我說:「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要是中國人還在打日本人,我就像叔叔那樣;掏錢買飛機。但日本人已經敗了,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有人間:「漢人不是自己打起來了嗎?」

  我說:「黃師爺說,這一仗是中國最後一戰了。」

  土司們問黃師爺是紅色漢人會取得勝利,還是白色漢人。

  黃師爺說:「不管哪一邊打勝,那時,土司們都不會像今天這樣了。不會是自認的至高無上的王了。」

  土司們問:「我們這麼多王聯合起來,還打不過一個漢人的王嗎?」

  黃師爺哈哈大笑,對同是漢人的麥其土司太太說:「太太,聽見了嗎?這些人說什麼夢話。」

  土司們十分不服,女土司仗劍而起,要殺死我的師爺。土司們又把她勸住了。女土司大叫:「土司裡還有男人嗎?土司裡的男人都死光了!」

  43.土司們

  土司們天天坐在一起閒談。

  一天,管家突然問我,把這些人請到這裡來目的是什麼。

  我才開始想這個問題,是呀,我把這些人請來,僅僅是叫他們在死去之前和朋友、和敵人聚會一次?我要是說是,沒人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好人,即或這個好人是個傻子。何況,這個傻子有時還會做出天下最聰明的事情。要說不是,不管怎麼想,我也想不出請這些人幹什麼來了。

  想不出來,我就問身邊的人,但每個人說法都不一樣。

  塔娜的笑有點冷峻,說我無非是想在茸貢家兩個女人面前顯示自己。

  她沒有說對。

  我問黃師爺,他反問我:「少爺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嗎?我跟他們一樣自認為是聰明人,不然我不會落到現在的下場。」我這一問,使他想起了傷心事。他說了幾個很文雅的字:有家難回,有國難投。他看到工息已的未來。他說,將來,不管什麼顏色的漢人取勝,他都沒有戲唱。他是這樣說的,「都沒有我的戲唱」。他反對紅色漢人和白色漢人打仗,但他們還是打起來了。白色的一邊勝了,他是紅色的。紅色的一邊勝了,連他自己都想不起為他們做過什麼事情。我沒想到黃師爺會這麼傷心。我問他,叔叔在世時喜歡紅色漢人還是白色漢人。

  他說是白色漢人。

  我說:「好吧,我也喜歡白色漢人。」

  他說:「是這個情理,但我怕你喜歡錯了。」他說這話時,我的背上冒起了一股冷氣。明晃晃的太陽照著,我可不能在別人面前發抖。

  師爺說:「少爺不要先就喜歡一種顏色,你還年輕,不像我已經老了,喜歡錯了也沒有關係。你的事業正蒸蒸日上。」

  但我主意已定,我喜歡叔叔,就要站在他的一邊。

  我找到書記官,他正在埋頭寫東西。聽了我的問題,他慢慢拾起頭來,我懂得他眼裡的話。他是一個神秘主義者,我知道他那裡沒什麼實質性的答案。果然;他的眼睛裡只有一句話:「命運不能解釋。」

  索郎澤郎對我不去問他十分不滿,他自己找到我,說:「難道你把這些人召來,不是為了把他們都殺了?」

  我很肯定地說:「不是。」

  他再問我:「少爺真沒有這打算?」

  我還是回答:「沒有。」但口吻已有些猶豫了。

  要是索郎澤郎再堅持,我可能真就要下令去殺掉土司們了。但他只是在鼻孔裡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索郎澤郎心裡有氣,便對手下幾個專門收稅的傢伙大聲喊叫。我的收稅官是個性子暴躁的人。他一直有著殺人的欲望,一直對他的好朋友爾依生下來就是殺人的人十分羡慕。他曾經說:「爾依生下來就是行刑人,一個人生下來就是什麼而不是什麼是不公平的。於是有人問他,是不是土司生下來就是土司也是不公平的?他才不敢再說什麼了。管家曾建議我殺掉他。我相信他的忠誠沒有答應。今天的事,再次證明了這一點。看見他離開時失望的樣子,我真想抓個土司出來叫他過過殺人的癮。

  有了這個小插曲,我再也不問自己請土司們來是幹什麼了。

  這天,我跟土司們一起喝酒。他們每個人都來跟我乾杯,只有麥其土司和茸貢土司沒有一點表示。兩輪下來,我不要他們勸,自斟自飲起來。跟我最親近的拉雪巴土司和汪波土司勸我不要再喝了,說主人已經醉了。父親說:「叫他喝吧,我這個兒子喝醉和沒有喝醉都差不多。」

  他這樣說是表示自己才是這裡的真正主人。

  但這只是他的想法,而不是別人的看法。他說這話時,只有女土司露出了贊許的笑容。

  其實,兩個土司自己早就喝多了。女土司說:「他的兒子是個傻子,我的女兒是世上少有的漂亮姑娘,他兒子都不知道親近,你們看他是不是傻子。」女土司以酒杯蓋臉,拉住年輕的汪波土司說,「讓我把女兒嫁給你吧。」

  茸貢土司把汪波土司的手抓得很緊,她問:「你沒有見過我的女兒嗎?」

  汪波土司說:「你放了我吧,我見過你女兒,她確實生得美麗。」

  「那你為什麼不要她,想娶她就娶她,不想娶她,也可以陪她玩玩嘛。」女土司說話時,一隻眼睛盯著汪被土司,另一隻眼睛瞄著麥其土司,口氣十分放蕩,她說,「大家都知道我喜歡男人,我的女兒也像我一樣。」

  我的新朋友汪波土司口氣有些變了,他說:「求求你,放開我吧,我的朋友會看見。」

  我睡在地毯上,頭枕著一個侍女的腿,眼望天空。我想,新朋友要背叛我了。我心裡沒有痛楚,而害怕事情停頓下來,不再往前發展。我希望發生點什麼事情。這麼多土司聚在一起,總該發生點什麼事情。

  汪波土司的呼吸沉重而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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