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七十五


  好吧,我在心裡說,新朋友,背叛我吧。看來,上天一心要順遂我的心願,不然,塔娜不會在這時突然出現在回廊上開始歌唱。她的歌聲悠長,嫋嫋飄揚在白雲與藍天之間。我不知道她是對人群還是原野歌唱。但我知道她臉上擺出了最嫵媚的神情。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誘惑。有哲人說過,這樣的女人不是一個深淵就是一付毒藥。當然,這是對有著和哲人一樣健全心智的人而言,我自己卻是一個例外。我不害怕背叛,我在想,會不會有人失足落入這個深淵,會不會有人引頸吞下甜蜜的毒藥。我偷偷看著汪波土司,他臉上確實出現了跌落深淵的人和面對毒藥的人的驚恐。

  現在,他有一個引領者,這個人就是我的岳母。

  她說:「唱歌那個就是我漂亮的女兒,這個傻子卻不跟她住一個房間,不跟她睡在一張床上。」

  我想告訴他們,那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泉水已經乾涸了。但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汪波土司自言自語,說:「天哪,我的朋友怎麼會這樣?」

  「你的朋友?我不懂堂堂土司為什麼要把他當成朋友。他不是土司,是傻子。「女土司說起話來,聲音還像少婦一樣嫵媚,有了這樣的嫵媚,不管內容是什麼,聲音本身就是說服力。何況內容也有誘惑力:「我死了,位子就是她丈夫的。每當我想到這傻瓜要成為茸貢土司,整夜都睡不著覺。長久睡不好覺叫我老得快了,臉上爬滿了皺紋,男人都不想要我了。可你還多麼年輕啊,就像早晨剛剛升起的太陽一樣。」

  我本該聽他們還談些什麼,卻在溫暖的陽光照耀下睡著了。

  醒來,已經是下午了。

  女土司看著我冷笑,她說:「我們這些土司,不是你的客人嗎?可你卻睡過去了。」

  我想說對不起,但我卻說:「你怎麼不回自己的領地,有人在你面前睡覺就殺了他。」

  女土司說:「看看這傻子怎麼對自己的岳母吧。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多麼美麗,也不知道岳母需要尊敬。「她充任了一個煽動者的角色,她對土司們說,「他想叫我回去,我不回去。我是他請來的,我們都是他請來的。他該有什麼事情,沒有事情把我們這些管理著大片土地和人民的土司請來是一種罪過。」

  女土司一句話就使土司們被酒灌得昏昏沉沉的腦袋抬了起來。

  汪波土司把臉轉到別處,不敢和我對視。

  還是拉雪巴土司說:「我這個土司沒有什麼事做,我認為土司們都沒什麼事做。」

  土司們都笑了,說他不配當土司,他快把位子讓給更合適的人。

  拉雪巴土司不羞不惱地說,自從當土司,自己實在沒有做過什麼事情。他說:「你們又有什麼腦子好動,地盤是祖先劃定了的,莊稼是百姓種在地裡的,秋天一到,他們自己就會把租賦送到官寨,這些規矩也都是以前的土司定下的。他們把什麼規矩都定好了。所以,今天的土司無事可幹。」

  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說,麥其土司種鴉片是不是有事可幹。

  拉雪巴土司搖著肥胖的腦袋說:「呵,鴉片,那可不是好東西。」他還對我搖搖頭,重複說,「真的,鴉片不是好東西。」他對女土司說:「鴉片使我們都失去了些好東西。」

  女土司說:「我並沒有失去什麼。」

  拉雪巴土司笑了,說:「我失去了土地,你失去了女兒。」

  女土司說:「我女兒是嫁出去的。」

  拉雪巴土司說:「算了吧,誰不知道在女土司手裡,美色就是最好的武器?」

  茸貢土司歎口氣,不說話了。

  拉雪巴土司說:「反正,我跟著你們這些人動了一次腦子,結果,餓死了不少好百姓,失去了那麼多土地。」

  我說:「我想知道你們想在這裡幹點什麼,而不是討論過去的事情。」

  土司們要我離開一會兒,叫他們來討論在這裡該幹點什麼。我想了想,既然自己不知道該幹什麼,就叫他們決定好了。我說:「小心一點,土司們好象越來越容易犯錯誤了。」說完,我下了樓,帶了書記官在街上走了一圈,順便把剛剛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我認為這些事情都是值得記下來的。

  他同意我的看法,他的眼睛說:「剛有土司時,他們做出什麼決定都是正確的,現在,他們做出什麼決定,如果不能說是錯誤,至少是沒有意義的。」

  我儘量在街上多逛了些時候才回去。土司仍卻沒有做出任何決定。一部分人想做事,另一部分人卻什麼也不想做。而想做的人所想的事又大不相同。不想做事的土司們說:「家裡沒什麼事,這地方很熱鬧,就在這裡多玩些日子!」

  汪波土司下定了決心,要幹件什麼事情,他平和誠懇的眼睛裡閃出了興奮的光芒。

  我派人去請戲班,搭起了戲臺。

  我還在草地上搭起帳篷,前面擺上機槍、步槍、衝鋒槍、手槍,誰高興了,都可以去打上一陣。

  但我還是不知道請這些人到這裡幹什麼。

  關於這個事情,我真動了腦筋,但想啊想啊,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就不再去想了。

  而我美麗的妻子又在慢聲歌唱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