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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42.他們老了

  其實,好多人都相信我的話,說是土司們已經沒有了未來。

  這並不是因為預言出自我的口裡,而是因為書記官和黃師爺也同意我的看法。這樣大家都深信不疑了。

  第一個深信不疑的就是麥其土司。

  雖然他做出不相信的樣子,管家卻告訴我,老土司最相信神秘預言。果然,有一天父親對我說:「我想通了,要不然,上天怎麼會讓你下界,你不是個傻子,你是個什麼神仙。」麥其土司現在深信我是負有使命來結束一個時代的。

  這段時間,父親都在唉聲歎氣。人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他明明相信有關土司的一切最後都要化為塵埃,但還是深恨不能在至尊的位子上坐到最後時刻。他呆呆地望著我,喃喃地說:「我怎麼會養你這樣一個兒子?」

  這是我難於回答的問題。於是就反問他為什麼要把我生成傻瓜。

  已經變得老態龍鍾的他,對著我的臉大叫:「為什麼你看不到現在,卻看到了未來?!」

  替他生下我這個傻瓜兒子的土司太太也沒有過去的姣好樣子了,但比起正在迅速變老的土司來,卻年輕多了。她對老邁得像她父親的丈夫說:「現在被你看得緊緊的,我的兒子不看著未來,還能看什麼?」

  我聽見自己說:「尊敬的土司,明天就帶著你的妻子,你的下人,你的兵丁們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吧。」我告訴他,這裡不是土司的夏宮,這個地方屬￿那個看不清楚的未來。將來,所有官寨都沒有了,這裡將成為一個新的地方,一個屬￿未來那個沒有土司的時代的地方,越來越大,越來越漂亮。

  麥其土司怔住了。

  我當然不會叫他馬上就走。我已經寫下帖子,派了人,派了快馬,去請鄰近的幾個土司來此和他聚會。我把這個聚會叫做「土司們最後的節日」。請帖也是照著我的說法寫的:恭請某土司前來某處參加土司們最後的節日。說來奇怪,沒有一個土司把「最後「兩個字理解成威脅,接到請帖便都上路了。

  最先來到的是我岳母,她還是那麼年輕,身後還是跟著四個美麗的侍女,腰上一邊懸著長劍,一邊別著短槍。我按大禮把地毯鋪到她腳下,帶了她的女兒下樓迎她。她從馬上下來,一迭聲叫女兒的名字,並不認真看我一眼,跟著塔娜上樓去了。不一會兒,樓上就飄下來了我妻子傷心的哭聲。麥其土司十分生氣,他要我把丈母娘幹掉,那樣的話,麥其土司說:「你就是茸貢土司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攔。」

  我告訴他,是我自己阻攔自己。

  他長長地歎氣,說我只知道等著當麥其土司。好像這麼多年,我就傻乎乎地坐著,沒有擴大麥其家的地盤,沒有在荒涼的邊界上建立起一個不屬￿土司時代的熱鬧鎮子。

  吃飯時,樓上的哭聲止息了。女土司沒有下樓的意思。我吩咐卓瑪帶著一大幫侍女給女土司送去了豐盛的食物。一連三天,樓上只傳下來女土司一句話,叫好生照料她的馬匹。下來傳話的那個明眸皓齒的侍女,說她們主子的馬是花了多少多少銀子從蒙古人那裡買來的。

  我坐在陽光下,眯起眼睛望著太陽,叫人把那些蒙古馬牽出來。

  兩個小廝立即就知道我要幹什麼,立即就操起傢伙。幾聲槍響,女土司的蒙古馬倒下了,血汩汩地流在地上。從槍膛裡跳出來的彈殼錚錚響著,滾到樓下去了。管家帶人端著兩倍于馬價的銀子給女土司送去。

  那傳話的侍女嚇壞了,索郎澤郎抓著她的手,撫摸了一陣,說:「要是我殺掉你那不知趣的主子,少爺肯定會把你賞給我。侍女對他怒目而視。

  我對那侍女說:「到那時,我的稅務官要你,就是你最大的福氣了。」

  侍女腿一軟,在我面前跪下了。

  我叫她回去,在她身後,我用這座大房子裡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喊道:「叫你的主子不必擔心,她回去的時候有更好的馬匹!」

  我不是預先計劃好要這麼幹的,但這一招很有效。

  晚上,女土司就帶著塔娜下樓吃飯來了。她仍然不想屈尊和我說話,卻耐著性子和麥其土司與太太扯了些閒篇。塔娜一直在看我,先是偷偷地看,後來就大膽地看了。她的目光表面上是挑釁,深藏其後的卻是害怕。

  吃完飯,女土司招招手,她的下人把索郎澤郎看上的那個侍女帶進來。她們已經用鞭子抽打過她了。女土司把一張燦爛的笑臉轉向了我,說:「這小蹄子傳錯了我的話,現在,我要殺了她。」

  我說:「不知道這個姑娘傳錯了岳母什麼話?她叫我替你喂馬,難道你是傳話餓死那些值錢的馬?」

  這下,女土司更是咬牙切齒,叫另外三個侍女把她們的夥伴推出去斃了。索郎澤郎,我的收稅官從外面沖進來,在我面前跪下,我叫他起來說話,但他不肯,他說:「少爺知道我的意思。」我對岳母說:「這個姑娘我的稅務官的未婚妻。」

  女土司冷笑,說:「稅務官是什麼官?」她說,我這裡有好多東西她不懂得,也不喜歡。

  我說,這裡的事情,這個正在創造的世界並不要人人都喜歡。」管他是什麼狗屁官,也是個官吧。」女土司把臉轉向了曾和她同床共枕的茸貢土司,說,「你兒子不懂規矩,這小蹄子是個侍女,是個奴才。」

  這句話叫麥其土司感到難受。

  這個女土司,她一直在和我作對。我請她來,只是想叫土司們最後聚會一下,她卻鐵了心跟我作對。這些年,土司們都高枕無憂地生活,也許,他們以為——個好時代才剛剛開始吧。現在,我要使這個靠我的麥子渡過了饑荒,保住了位子的女土司難受一下了。我告訴她,我身邊的人,除了塔娜是高貴出身,是土司的女兒,其他人都是下人出身。我叫來了侍女們的頭子桑吉卓瑪,行刑人兼照相師傅爾依,我的貼身侍女,那個馬夫的女兒,一一向她介紹了他們的出身。這些下人在別的主子面前露出了上等人那種很有尊嚴的笑容。這一下把女土司氣得夠嗆。她對那個侍女說:「你真要跟這個人嗎?」

  侍女點點頭。

  女土司又說:「要是我饒恕你的一切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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