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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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土司帶著兩個太太欣賞夠了爾依的照相手藝,我帶著他到鎮子上看索郎澤郎帶人收稅,看人們憑著一張紙在黃師爺執掌的銀號裡領取銀子。然後,才走進了酒店。店主在土司面前擺上一碗顏色很深的酒,我知道他店裡的酒不是這種顏色。我就把只死蒼蠅丟在那碗酒裡。這樣,土司叫店主換一碗酒來是理所當然了。換酒時,我把那一碗潑在店主腳上,結果,酒把他的皮靴都燒焦了。 父親喝了酒先走了。 店主捂住被毒酒燒傷的腳呻吟起來,他說:「少爺是怕我毒死你父親就要跟著殺你嗎?」 「我是怕我馬上就要殺了你。那樣的話,你連個兒子都沒有,誰來替你復仇?還是快點娶個老婆,給自己生個復仇的人吧。」 他笑笑,說:「那就不是一了百了了。我是要一了百了。我說過要一了百了。「他問我,」你知道我們兄弟為父親的過錯吃了多少苦嗎?所以,我不會生兒子來吃我們受過的苦。」我開始可憐他了。 我離開時,他在我背後說:「少爺這樣是逼我在你父親身後來殺你。」 我沒有回頭,心想,這個可憐的人只是說說罷了。當初,他弟弟要不是那件帶有冤魂的紫色衣服幫助,也不會殺死我哥哥。過去的殺手復仇時,不會有他那麼多想法。要是說這些年來,世道人心都在變化,這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 晚上,我快要睡下時,父親走了進來,他說今天兒子救了他一命。 他說,明天天一亮,他要派人去殺了那個人,把酒店一把火燒了,雖然裡面沒什麼可燒的東西。我給土司講了些道理,說明這樣做大可不必。 土司想了想,說:「就像你可以奪我的土司位子,但卻不奪一樣嗎?」 我想了想,確實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擋我得到麥其土司的位子,但我確實沒逼他下臺的打算。 父親說:「要是你哥哥就會那樣做。」 可是哥哥已經叫人殺死了。我不說破當時他並不真想讓位給他,我只說:「我是你另一個兒子,他是一個母親,我是另一個母親。」父親說:「好吧,依你,我不殺那個人,這裡怎麼說也是你的地盤。」 我說:「這是你麥其土司的夏宮,要是你不想讓我在這裡,我就去另外一個地方吧。」 父親突然動了感情,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兒子,你知道我到這裡來幹什麼嗎?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秋天一到,你就跟我回去吧。我一死,你就是麥其土司了。」 我想說點什麼,但他卻捂住了我的嘴,說:「不要對我說你不想當土司,也不要對我說你是傻子。」父親跟我說話時,塔娜就在她屋子裡唱歌。歌聲在夜空下傳到很遠的地方。父親聽了一陣,突然問我:「當上土司後,你想於什麼?」我用腦子想啊想啊,卻想不出當上土司該幹什麼。我的臉上出現了茫然的神情。是啊,過去我只想當土司,卻沒想過當上土司要幹什麼。我很認真地想當土司能得到什麼。銀子?女人?廣闊的土地?眾多的僕從?這些我沒有費什麼力氣就已經有了。權力?是的,權力。我並不是沒有權力。再說了,得到權力也不過就是能得到更多的銀子、女人;更寬廣的土地和更眾多的僕從。這就是說,對我來說,當土司並沒有什麼意思。奇怪的是,我還是想當土司。我想,當土司肯定會有些我不知道的好處,不然,我怎麼也會這麼想當?父親說:「好處就是你知道的那些了,餘下的,就是晚上睡不著覺,連自己的兒子也要提防。」 「這個我不怕。」我說。」為什麼不怕?」 「因為我不會有兒子。」 「沒有兒子?你怎麼知道自己會沒有兒子?」我想告訴她,塔娜的下面幹了,不會再生兒子了,但我卻聽見自己說:「因為你的兒子是最後一個土司了。」父親大吃了一驚。我又重複了一次:「要不了多久,土司就會沒有了!」接著,我還說了好多話,但我自己卻記不得了。在我們那地方,常有些沒有偶像的神靈突然附著在人身上,說出對未來的預言。這種神靈是預言之神。這種神是活著時被視為叛逆的人變成的,就是書記官翁波意西那樣的人,死後,他們的魂靈無所皈依,就會變成預言的神靈。我不知道是自己在說話,還是我身上附著了一個那樣的神靈。 麥其土司在我面前跪下,他說:「請問預言的是何方的神靈?」 我說:「沒有神靈,只是你兒子的想法。」 父親從地上起來,我替他拍拍膝蓋,好像上面沾上了塵土。雖然屋子裡乾乾淨淨,一清早,就有下人用白色牛尾做的拂塵仔細清掃過,我還是替他拍打膝頭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傻子這一手很有用,土司臉上被捉弄的懊惱上又浮出了笑容。他歎了口氣,說:「我拿不准你到底是不是個傻子,但我拿得准你剛才說的是傻話。」 我確實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結局,互相爭雄的土司們一下就不見了。土司官寨分崩離析,冒起了蘑菇狀的煙塵。騰空而起的塵埃散盡之後,大地上便什麼也沒有了。 麥其土司說兒子說的是傻話。其實,他心裡還是相信我的話,只是嘴上不肯認帳罷了。 他還告訴我,濟嘎活佛替他卜了一卦,說他的大限就在這年冬天。我說:「叫老活佛另卜一卦,反正土司們就要沒有了,你晚些死,就免得交班了。」 父親很認真地問我:「你看還有多長時間?」 我說:「十來年吧。」 父親歎了口氣,說:「要是三年五年興許還熬得下去,十年可太長了。」我就想,也許是三年五年吧。但不管多久,我在那天突然感到了結局,不是看到,是感到。感到將來的世上不僅沒有了麥其土司,而是所有的土司都沒有了。 有土司以前,這片土地上是很多酋長,有土司以後,他們就全部消失了。那麼土司之後起來的又是什麼呢,我沒有看到。我看到土司官寨傾倒騰起了大片塵埃,塵埃落定後,什麼都沒有了。是的,什麼都沒有了。塵土上連個鳥獸的足跡我都沒有看到。大地上蒙著一層塵埃像是蒙上了一層質地蓬鬆的絲綢。環顧在我四周的每一個人,他們都埋著頭幹自己的事情。只有我的漢人師爺和沒有舌頭的書記官兩個人望著天空出神,在想些跟眼前情景無關的事,在想著未來。我把自己的感覺對他們說。 書記官說,什麼東西都有消失的一天。在他的眼睛裡,是我一張發呆的臉,和天上飄動的雲彩。 黃師爺說話時,閉起了眼睛,他用驚詫的口吻問:「真有那麼快嗎?那比我預計的要快。」他睜開了空空洞洞的眼睛,捋著幾根焦黃的鬍鬚說,先是國家強大時,分封了許多的土司,後來,國家再次強大,就要消滅土司了,但這時,國家變得弱小了,使土司們多生存了一兩百年。黃師爺空洞的眼睛裡閃出了光芒:「少爺等於是說,只要十來年,國家又要強大了。」我說:「也許,還不要十年呢。」師爺問:「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看到那時候嗎?」我無心回答他的問題。我問他為什麼國家強大就不能有土司。他說他從來也沒有把麥其家的少爺看成是傻子,但說到這是事情,就是這片土地上最聰明的人也只是白癡。因為沒有一個土司認真想知道什麼是國家,什麼是民族。我想了想,也許他說得對,因為我和好多土司在一起時,從來沒有聽他們討論過這一類問題。 我們只知道土司是山中的王者。 師爺說,一個完整而強大的國家絕對只能有一個王。那個王者,絕對不能允許別的人自稱王者,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土王。他說:「少爺是不擔心變化的,因為你已經不是生活在土司時代。」 我不相信他的話,因為我知道自己周圍都是土司,也就是生活在土司時代,更何況,我還在等著登上麥其土司的寶座呢。 更主要的是,我只看到了土司消失,而沒有看到未來。誰都不會喜歡那個自己看不清楚的未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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