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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我的書記官笑了。這些年來,他的性格越來越平和了,他只管把看到的事情記下來。沒事時,就在面前擺一碗摻了蜂蜜的酒,坐在陽光裡慢慢品嘗。後來,我們在院裡栽的一些白楊樹長大了,他的座位就從門廊裡,移到了大片白楊樹的蔭涼下。

  他就坐在樹下,說:「少爺,這日子過得慢:」

  我說:「是啊;日子真是過得緩慢。」

  我的感慨叫管家聽見了,他說;「少爺說的是什麼話呀。現在的日子過得比過去快多了!發生了那麼多想都想不到的事情,這些事情放在過去,起碼要五百年時間,知道嗎?我的少爺,五百年時間興許也不夠,可你還說時間過得慢。」書記官同意管家的說法。我無話可說,也無事可幹,便上街到酒館裡喝酒。

  店主跟我已經相當熟悉了,可是,迄今為止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我曾對他說我們的關係不像世仇。店主說,他們兄弟的世仇是麥其土司,而不理在邊界上做生意,在市場上收稅,開銀號的少爺。我說:「總有一天我會當上土司。」

  他笑笑:「那時,你才是我們的世仇,但那還是很遙遠的事情。」

  生活在這裡的人,總愛把即將發生的事情看得十分遙遠。我問他有沒有感覺到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了。店主笑了:「瞧,時間,少爺關心起時間來了。」他說這話時,確實用了嘲笑的口吻。我當然要把酒潑在他臉上。店主坐下來,發了一陣呆,想說什麼,欲言又止,好像腦袋有了毛病,妨礙他表達。最後,他把臉上的酒擦乾淨,說:「是的,時間比以前快了,好像誰用鞭子在抽它。」

  40.快與慢

  邊界上的日子十分悠閒。

  這麼些年來,我一直住在同一個房間。每天早上醒來,看見的都是同一個天花板,就是不睜開眼睛看,上面的每一條木紋都清晰地映現在眼前。窗外,大地上永遠是那幾道起伏的線條。上千個日出,上千個日落,每天,我都在同一個窗口射進的亮光裡醒來,那兩個長期存在的問題再也不來打攪我了。

  我記不清這事發生在兩年還是三年前。

  那天早晨,塔挪一隻手支在枕頭上,用探究的目光望著我。看見我醒來,她更低地俯下身子,把探究的目光對著我的眼睛。她的乳峰蹭在我臉上,女人的濃烈氣息撲鼻而來。她還在望我的眼睛,好像能從那裡望見我身體內部。而我只感到她肉體散發的氣息。她跟我在一個床上睡了這麼多年,我還從來沒有意識到在清晨,當晨光透過窗子落在床上時,她的身上會有如此動人的氣息。她的身子上不用香料味道也很好聞。平常,她用很多香料,我還以為她身上也像別的女人,臭烘烘的。

  塔娜身上的氣味使人頭昏腦脹,我像突然給人卡住了脖子似地喘起了粗氣。塔娜笑了,她的臉上浮起了紅雲,一隻手蛇一樣從我胸口上滑下去,滑過肚子,握住了我堅挺而灼熱的小弟弟。我想,小弟弟把她手燙了,她打了個抖,說:「呵!」跟著,她的身子也變得滾燙了。塔娜是個很好的騎手。上馬一樣輕捷地翻到我身上。她像騎在馬上飛奔一樣起伏著身子。帶著我一直奔向遙遠的天邊。

  我不知道眼前掠過了些什麼,是些實在的景物還是只是些彩色的泡泡。我聽見自己發出了一匹烈馬的聲音。

  騎手也在馬背上大叫。

  最後,騎手和馬都跌倒了。汗水把我們沾在一起,後來,汗水幹了。幾隻蜜蜂從外面撞擊著窗玻璃,叮叮作響。

  塔挪把嘴唇貼在我臉上說:「我們都忘了你的問題了。」

  我說:「我知道我在哪裡,我也知道自己是誰。」

  塔娜一下從床上坐起來,臉和乳房在早晨閃著動人的光芒。她大聲問:「知道自己是誰?」

  我從床上跳下來,站在地樓上,大聲回答了。」你在哪裡?」

  「在等著當土司的地方!」

  塔娜頂著被子從床上跳下來,兩個人赤條條地在地毯上抱著又躺了半天。就是這天早上,她保證再不吃不懷孩子的藥了。我問她,要是我真是傻子怎麼辦。我是真心問的。她說:「不怕,天下沒有等著當兩個土司的傻子。」

  我向來把身邊的人看得比自己聰明,更不要說美麗的塔娜了。如果聰明是對一個人最高的肯定,我可以毫不猶豫宣佈她為天下最聰明的人。但我要說的並不是這個,並不是時間緩慢流淌時,一對夫妻一次特別美好的性事。雖然我鼻子裡又滿是女人身子的撩人的氣息,但我還是要說,雖然要我立即從要說的事情本身說起是困難的。打個比方吧,我在湖邊看過天鵝起飛,它們的目的是飛起來,飛到高高的天上,卻要先拖著笨重得叫人擔心的身子在水上拼命拍打翅膀,拼命用腳掌劃著水奔跑,最後,才能飛上天空。

  我要說的是,有十天,我開始注意到這片土地上時間流逝得多麼緩慢。

  我願意和人討論我注意到的問題,也許是由於我不容易注意到什麼問題才產生這樣的欲望。書記宮和黃師爺,還有跛子管家都是討論問題的好對手。書記官則要更勝一籌。也就是這時,時間開始加速了。討論的結果,我比較同意書記官的看法。他認為時間加快,並不是太陽加快了在天上的步伐,要是用日出日落來衡定時間的話,它永遠是不變的。而用事情來衡量,時間的速度就不一樣了。書記官說,事情發生得越多,時間就過得越快。時間一加快,叫人像是騎在快馬背上,有些頭暈目眩。我是從麥其家種鴉片那年開始懂事的,已經習慣于超越常規地不斷發生些離奇的事情。哥哥死後這些年,我除了在邊界上收稅,設立銀號之外,土司們的土地上可以說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經過種植鴉片的瘋狂和歷史上時間最長、範圍最廣的饑荒後,這片土地在長久的緊張後,又像產後的婦人一樣鬆弛下來,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去了。土司們好像冬眠的熊,躲在各自的官寨裡,再也不出來抛頭露面了。

  可是在邊界上,那麼多人來來往往,卻沒有一個土司前來看我。想來,這裡有很多東西值得他們學習,但他們害怕,因為學著麥其土司種鴉片吃了大虧,度過饑荒以後,他們都躲著,再不肯來和我們會面了。

  但這沒有什麼了不起,手下人向我指出一個光明的前途:總有一天,我會同時成為麥其土司和茸貢土司。他們說,是我自己用智慧把茸貢土司唯一的女兒娶到了手上,我的運氣又使殺手殺死了哥哥。最使我高興的是,叔叔常常給我來信。而我總是通過銀號,給他寄去一張又一張銀票。

  叔叔給我寄來過兩張照片。

  一張是和已故的班禪大師在一起。一張是收到我第一張銀票時寄來的,他和一些白色漢人的將軍在一起。他們站在一大片不長草的平地上,背後停著一些很大的東西。黃師爺告訴我說,那就是飛機,鐵鳥,可以從天上向著人們的頭頂開槍打炮。我問黃師爺十萬銀票可以買多少飛機。黃師爺說,一隻翅膀吧。我立即叫他又匯了十萬,我喜歡在中國的天上有我兩隻鐵翅膀。叔叔在信裡說,中國的皇帝曾是我們的皇帝,現在,中國的政府也是我們的政府。黃師爺說,等打勝了這一仗,這個國家又要變得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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