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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他想了想,大聲地對著我的耳朵喊:「現在你什麼人都不是,但卻可能成為你想成為的任何一種人!」

  是的,要是你是一個土司的兒子,而又不是土司繼承人的話,就什麼都不是。哥哥死後,父親並沒有表示要我做繼承人。我岳母又寫了信來,叫我不必去看她。她說,麥其土司遭到了那麼傷心的事情,她不能把麥其土司最後一個兒子搶來做自己的繼承人。但管家對我暗示,有一天,我可以同時是兩個土司。黃師爺把這意思十分明確地告訴了我。

  當然,他們都告訴我,這一切要耐心地等待。

  好吧,我說,我們就等著吧,我不著急。

  這樣,春花秋月,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管家和師爺兩個人管理著生意和市場,兩個小廝還有桑吉卓瑪辦些雜事。這樣過了幾年,麥其家的傻子少爺已經是這片土地上最富有的人了。管家捧著賬本告訴我這個消息。

  我問:「甚至比過了我的父親?」

  「超過了。」他說,「少爺知道,鴉片早就不值錢了。但我們市場上的生意好像剛剛開始。」

  這天,我帶著塔娜打馬出去,路上,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回到邊界上後,她沒有再去找別的男人,我覺得這樣很不錯。她問:「你真是土司裡最富有的人了嗎?」

  我說:「是的。」

  她說:「我不相信,看看跟在你後邊的是些什麼人吧。」

  我看了看,是我那些最親近的人們跟在後面。塔娜對著天空說:「天老爺,看看你把這個世界交到了些什麼樣的人手上吧。」我知道,她是高興才這樣說的。

  是的,看看吧,我的管家是跛子,師爺是個鬍子焦黃的老頭,兩個小廝可能是跟我太久的緣故吧,一大一小兩張臉對著什麼東西都只有一種表情,爾依臉上的表情是羞怯,索郎澤郎的表情是兇狠。索郎澤郎已經是專管收稅的家丁頭目了,他很喜歡專門為收稅的家丁特製的衣服。卓瑪現在是所有侍女和廚娘的領班,她發胖了,對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男人已經不是十分重要了,所以,她已經開始忘記銀匠了,她好像也忘記給我當侍女的時光了。

  塔娜問我:「桑吉卓瑪怎麼不懷孩子呢?跟過你,跟過銀匠,又跟了管家。」

  她問了個我回答不上來的問題。於是,我用她的問題問她,問她怎麼不給我生個孩子。

  塔娜的回答是,她還不知道值不值得為我生孩子,她說:「要是你真是個傻子怎麼辦,叫我也生個傻子?」

  我美麗的妻子還沒有肯定丈夫是傻子,我想。

  我對她說:「我是個傻子,你的肚子要一輩子空著了。」

  塔娜說:「等到我覺得你真是個傻子時,我要另外找一個人叫我懷個女兒。」

  我不相信孩子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塔娜叫我看了些粉紅色的藥片;她說是從印度來的。印度本來就有不少神奇的東西,英國人又帶了不少神奇東西去那地方。所以,要是什麼東西超過我們的理解範圍,只要說是從印度來,我們就會相信了。就是漢地傳來的罌粟,黃師爺說也是百十年前英國人從印度弄到漢地的。所以,我相信粉紅色的藥片可以叫塔娜想不要孩子就不要,想要哪個人的就要哪個人的,就像我們想吃哪個廚娘做的就吃哪個廚娘做的。我和塔娜的關係就是這樣赤裸裸的,但我還是喜歡這份坦率和真實。我敬佩塔娜能使我們的關係處在這樣一種狀況。她有操縱這類事情的能力。她還很會挑選討論這類事情的時機。

  風從背後推動著,我們騎在馬上跑了好長一段。最後,我們站在了小山崗上。面前,平曠的高原微微起伏,雄渾地展開。鷹停在很高的天上,平伸著翅膀一動不動。這時,具體的事情都變得抽象了,本來會引起刻骨銘心痛楚的事,就像一顆灼熱的子彈從皮膚上一掠而過,雖然有著致命的危險,但卻只燒焦了一些毫毛。我的妻子說:「看啊,我們都討論了些什麼問題啊!」

  眼前開闊的景色使我的心變得什麼都能容忍了,我說:「沒有關係。」

  塔娜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說:「回去後,這些話又要叫你心痛了。」這個女人,她什麼都知道!是的,這些話,在房子裡,在夜半醒來時,就會叫我心痛。成為我心頭慢慢發作的毒藥。但現在,風在天上推動著成堆成團的白雲,在地上吹拂著無邊的綠草,話語就變得無足輕重了。我們還談了很多話,都被風吹走了,在我心裡,連點影子都沒留下。突然,塔娜一抖韁繩,往後面跑了。這個女人是撒尿去了。索郎澤郎一抖韁繩上來,和我並排行走。這幾年,他已經徑成個脖子粗壯,喉節粗大的傢伙了。他把眼睛望著別處,對我說:「總有一天,我要殺了這個妖精。」收稅人的褐色制服使他的臉看起來更加深沉嚴肅。他說:「少爺放心,要是她真正做出婊子養的事來,我會替你殺了她。」

  我說:「你要是殺了我妻子,我就把你殺了。」

  他沒有說話。他對主子的話不會太認真。索郎澤郎是個危險的傢伙。管家和師爺都說,這樣的人,只有遇到我這樣的主子才會受到重用。我這樣的主子是什麼樣的主子?我問他們。師爺摸著焦黃的鬍子,從頭到腳地看著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管家說,跟著幹,心裡輕鬆。他說,主子不是土司,所以,就不怕主子懷疑有謀反之心。塔娜回來了。這一天,我好像看見了隱約而美好的前程,帶領大家高舉著鞭子,催著坐騎在原野上飛奔,鳥群在馬前驚飛而起,大地起伏著,迎面撲來,每一道起伏後,都是一片叫人振奮的風景。

  那天,我還收到一封從一個叫重慶的漢人地方來的信。信是叔叔寫來的。叔叔那次從印度回來,除了來為我們家那個英國窮男爵的夫人取一份嫁妝外,就是為了從漢地迎接班禪喇嘛回西藏的。但大師在路上便圓寂了。叔叔又回到了漢人地方。

  叔叔的信一式兩份,一份用藏文,一份用漢文。兩種文字說的都是一個意思。叔叔在信裡說,這樣,就沒有人會把他的意思向我作錯誤的轉達了。他知道我在邊界上的巨大成功,知道我現在有了巨大的財力,要我借些銀子給他。因為日本人快失敗了,大家再加一把勁,日本人就會失敗,班撣大師的祈禱就要實現了,但大家必須都咬著牙,再加一把勁,打敗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惡魔。他說,等戰爭勝利,他回到印度,就用他所有的寶石償還債務。他說,那時,叔叔的一切東西都是我這個侄兒的。他要修改遺書,把我們家裡那個英國夫人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他在信裡說,要是侄兒表示這些錢是個人對國家的貢獻,他會十分驕傲,並為麥其家感到自豪。

  我叫他們準備馬馱運銀子到叔叔信中說的那個叫重慶的地方。

  黃師爺說不用這麼麻煩,要是長做生意,把銀子馱來馱去就太麻煩了,不如開一個銀號。於是,我們就開了一個銀號。黃師爺寫了一張條子,我的人拿著這張蓋了銀號紅印的紙,送到成都,說是我叔叔就可以在中國任何地方得到十萬銀元了。這是黃師爺說的。後來,叔叔來信了,他果然收到了十萬銀元;從此,我們的人到漢地做生意再也不用馱上大堆的銀元了。同樣,漢地的人到這裡來,也不用帶著大堆銀元,只帶上一張和我們的銀號往來的銀號的紙條就行了。黃師爺當起了銀號老闆。

  書記官說這是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我問:「沒有過的事情就都有意義嗎?」

  「有意義的事情它自會有意義。」

  「你這些話對我的腦子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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