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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我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叫叔叔也看到我。

  他說,買一台照相機不就行了嗎?在等待照相機的日子,我覺得時間過得更慢了。一個白天比三個白天還長。照相機終於來了。黃師爺還弄來了一個照相師傅。這一來,日子就過得快了。我們在各種地方,各種時候,照了很多相片。大家都為此發狂。照相師傅不想在這裡久呆,我叫爾依跟著他學習手藝。在我喜歡的下人裡,行刑人是唯一的手藝人,他不學習照相,誰又學習照相呢?書記官也對我提出了這個要求,但我沒有同意。他說,這也是歷史。我不同意。那不過是一門手藝,用不著動他拿筆的手。

  說一件好笑的事吧。

  有一天,爾依怪叫著從照相師傅的黑屋子裡跑出來,一張臉給恐懼扭歪了。

  索郎澤郎問,是不是師傅要他的熱屁股。照相師傅從來不打女人的主意,所以,有人說,他可能是個喜歡男人的傢伙。爾依不知為什麼,總惹喜歡男人的男人喜歡。遇到這種人,就是女人遇到不願意的男人也不會叫出他那樣使人難受的聲音。但這天,他並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情。他從屋子裡沖出來,說:「鬼,鬼,從師傅泡在水裡的紙上出來了。」

  黃師爺大笑,說,那不是鬼,是照在底片上的人顯影了。後來,我去看了一次照相師傅給照片顯影。人影從紙上,從手電光下慢慢顯現出來時,我只能說有點怪,而不能說有多麼嚇人。但我將來的行刑人卻給嚇得屁滾尿流。有人笑他是個膽小鬼。但他動手行刑時,可從來沒有含糊過。後來,爾依學到了手藝,照相師傅離開了。爾依進暗房時,也要叫一個人進去作伴。自從有了照相機,我們的日子就快起來了。我把第一張照片寄給了在重慶的叔叔。我不知道這一年是哪一年,反正是在一個比往年都熱的夏天。叔叔給我寫了一封信,他要我等到秋季,天氣涼一些時,到他那裡去一趟。黃師爺說,抗戰就要勝利了,國家將變得統一,強大。在沒有皇帝的好幾十年裡,我們這些土司無所歸依,這種情形很快就要結束了。管家說,你叔叔要你認識些大官。打仗才叫這些人來到離我們最近的地方,招完仗,他們又要離開,那時,再要見這些人,就要走長路了。書記官說,這兩個人的意思合起來,正是我叔叔的意思。等待秋天來臨的日子裡,時間又過得慢起來了。

  塔娜對於照相的熱情不減,因為照相,又熱心和裁縫打交道,很少來煩我了。

  人們說,少爺又到犯傻的時候了,他們只見我呆呆地望著天邊,而不知道我是想要第一個看到秋天來到,看見最初的霜,怎樣使樹披上金燦燦的衣裝。那時,我就要上路了。

  麥其土司派人送來一封信。從我離開官寨後,我們就沒有通過音信。麥其土司的信很短,他問我在邊界上幹些什麼。我回了一封信,大家都認為沒有必要提將去重慶和叔叔見面的事,只告訴他照相的事就夠了。他的信很短,我也沒有必要回他一封更長的。麥其土司的信很快又來了。信裡說,我的母親想念我。信裡還說,有那麼新鮮的東西,土司的兒子為什麼沒有想到叫土司也享受一下。塔娜說,去他媽的。大家都知道她是個任性的女人。但我不會像她那樣。我知道信還沒有念完,叫人接著往下念。土司在信裡說了好多沒什麼意思的囉嗦話。最後,他問,能不能回官寨來,給太太照照相,「順便「,信裡是這樣寫的:「順便,我們可以討論一下關於將來的事情,我感到我真的老了。」

  他已經感到過一次自己的老,後來,又恢復了活力。

  所以,我決定不回去,只派爾依帶著照相機去了一趟。

  爾依給他們照了幾天相,離開時,土司又對他說自己老了,沒有力氣和智慧了。爾依這才說:「老爺,少爺叫我問,要是他死了,你會不會再年輕一次。」

  不多久,爾依又帶著照相機和羞怯的神情回來了。

  他帶來了一封土司充滿怨恨之情的信。信裡說,要是我這次回去了,他就會跟我討論麥其土司的將來,但是我自已沒有回去,是我不關心麥其家族的未來,而不是他。就在這一天,我還接到了另一封信,不是叔叔寫的,而是一個漢人將軍寫的。

  信裡說,我的叔叔,一個偉大的藏族愛國人士,坐一條船到什麼地方去,給日本飛機炸到江裡,失蹤了。

  我想,漢人跟我們還是很相像的。比如,一件不好的事,直接說出來,不好聽,而且叫人難受,就換一個說法,一個好聽的說法,一個可以不太觸動神經的說法。他們不說我的叔叔給炸死了,死了,還連屍體都找不到了,而只是用輕輕巧巧的兩個字:失蹤。

  可能正是因為這兩個字的緣故,我沒有感到多麼痛苦,我對下人們說:「他把自己水葬了。」

  「少爺節哀吧。」

  「我們不用去重慶了。」

  「我們不知道叔叔叫我們去見誰。」

  「寫信的將軍也沒有邀請我們。」

  「我不想再出銀子給他們買飛機了。」

  又過了些日子,日本人就投降了。

  聽說,個子矮小的日本人是到一條船上去承認自己失敗的。再後來,紅色漢人和白色漢人又打起來。黃師爺的臉更黃了,他開始咳嗽,不時,還咳出些血絲來,他說這不是病,而是因為愛這個國家。我不知道他這種說法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失去了叔叔的悲傷。有時,我望著他的照片,眼睛裡一熱,淚水便啪噠啪噠流出來,我叫一聲:「叔叔啊!」連腸子都發燙了。他不答應我,只是呆在照片上,對我露出有很多錢的人的那種笑容。他還沒有來得及回印度。本來,他說,回到印度後,他要修改遺書,讓我繼承他存在加爾各答英國銀行裡的全部寶石。有一兩次,塔娜都說她夢見了那些寶石。但現在不行了,那個英國窮男爵的夫人將根據沒有修改的遺囑得到它們了。我的妻子因此深恨沒有早一點動身去重慶。我們沒有早點去漢人地方見叔叔,是怕那裡的熱天。麥其家有一個祖先去過南京,結果給活活熱死在路上了。所以,凡是到漢地見皇帝的土司都是秋天出發,春天回來,躲過漢人地方要命的夏天。好了,我不想說這些事情了。我只想說,叔叔死後,時間又變快了。一件事情來了,另一件事情又跟著來了。時間,事情,它們越來越快,好像再也不會慢下來了。

  第十一章

  41.關於未來

  整整一個冬天,我越來越深地沉浸在失去叔叔的悲傷裡,迎風流淚,黯然神傷。

  父母繼續給我寫充滿了抱怨的信,叫不知底細的人看了,還以為是傻瓜兒子把老子拋棄在那老舊的堡壘式官寨裡了。而不是他迫使我離開了家。我不想管他。

  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天空,又想起了叔叔,淚水嘩嘩地流下面頰。恍然間,我看見了叔叔。他對我說,他順一條大水,靈魂到了廣大的海上,月明之時,他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我問他是不是長了飛機那樣的翅膀。回答是靈魂沒有翅膀也能去任何地方。他告訴我不用如此悲傷。他說,從有麥其家以來,怕是還沒有人像他那樣快樂。從這一天起,悲傷就從我心裡消失了。

  美麗的夏天來到,我再想起叔叔時,心裡再也沒有悲傷,只是想像著海洋是個什麼模樣。塔娜想要一個孩子,為了這個,我們已經努力好久了。

  剛跟我時,她怕懷上一個傻瓜兒子,吞了那麼多印度的粉紅色藥片。現在,她又開始為懷不上我的兒子而擔驚受怕了。因為這個,我們的床上戲完全毀掉了。她總是纏著我。我越不願意,她越要纏著我。每次幹那事情,她那張急切而又惶恐的臉,叫我感到興味索然。但她還是蛇一樣纏著我。她並不比以前更愛我,充其量,她只是更多的體會到我並不是個很傻的傻瓜。她只是想在肚子裡揣上我的骨血。她的陰部都被這焦灼烤幹了,粗糙而乾澀,像個苦行者呆的山洞,再不是使人開心的所在了。沒有人願意去一個冒著焦灼火苗的地方。今天,她又把我約到了野外。為了挑起我的興致,她給我跳了一段骨碌碌轉動眼珠的肚皮舞。她把一身衣服在草地上甩得到處都是。我於了。但裡面太乾澀了,不等噴出生命的雨露我便退了出來。我告訴她,焦灼和那些印度藥片把她下面燒幹了。

  她哭著撿起一件件衣服,胡亂穿在身上。

  一個漂亮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哭泣是叫人憐愛的。雖然我胯下還火辣辣的,還是捧著她臉說:「塔娜,不怪你,是我,是我不行,你去另找個小夥子試一試,好嗎?」

  鬆開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但我還是看到她眼睛裡閃出了一道亮光。

  她呆坐了了——會兒,幽幽地說:「傻子,你不心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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