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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我坐在上首拍拍手,卓瑪又在門口對外面拍拍手,侍女們魚貫而入。

  我們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長方形朱紅木盤,上面用金粉描出據說是印度地方的形狀奇異的果子和碩大的花朵。木盤裡擺的是漢地瓷器和我們自己打造的銀具。酒杯則是來自錫蘭的血紅的瑪蹈。酒過三杯,我才開口問黃初民這次帶來了什麼。多年以前,他給麥其家帶來了現代化的槍炮和鴉片。有史以來,漢人來到我們地方,不帶來什麼就要帶走什麼。

  黃初民說:「我就帶來了我自己,我是投奔少爺來了。」他很坦然地說,自己在原來的地方呆不下去了。我問他是不是紅色漢人。他搖搖頭,後來又接著說:「算是紅色漢人的親戚吧。」

  我說:「漢人都是一個樣子的,我可分不出來哪些是紅色,哪些是白色。」

  黃初民說:「那是漢人自己的事情。」

  我說:「這裡會有你一間房子。」

  他拍拍自己的腦袋,小眼睛灼灼發光,說:「也許這裡面有些東西少爺會有用處。」

  我說:「我不喜歡通過中間人說話。」

  他說:「今天我就開始學習你們的語言。最多半年,我們說話,就可以不通過翻譯了。」

  「姑娘怎麼辦,我不打算給你姑娘。」

  「我老了。」

  「不准你寫詩。」

  「我不用裝模作樣了。」

  「我就是不喜歡你過去那種樣子,我要每月給你一百兩銀子。」

  這回該他顯示一下自己了,他說:「我不要你的銀子,我老了,但我找得到自己花的銀子。」

  就這樣,黃初民在我這裡住下了。我沒有問他為什麼不去投奔麥其土司,而來找我。我想這是一個比較難於回答的問題。我不想叫人回答不好回答的問題,所以沒有問他。這天,我到仇人店裡正喝著,店主突然告訴我,昨天晚上,他的弟弟回來了一趟。我問那殺手在哪裡。店主看著我,研究我臉上的表情。而我知道,他弟弟就在這屋子裡,只要一掀通向裡屋的簾子,肯定會看到他正對著一碗酒,坐在小小的窗戶下面。我說:「還是離開的好,不然,規矩在那裡,我也不會違反。」

  他說:「弟弟放過你一次,你也放他一次。」

  他是在誘使我服從不同的規則。當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會發現,人家已經準備下一大堆規則。有時,這些規則是束縛,有時,卻又是武器,就像復仇的規則。麥其土司利用了他們的父親,又殺了他們的父親,他們復仇天經地義,是規則規定了的。店主的兄弟不在河邊上殺我,因為我不是麥其土司。殺我他就違反了復仇的規則,必將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我說:「他不殺我,是不該殺我。現在,我要殺他,因為他殺了我哥哥,要是我看見了他,而不殺死他,天下人就要笑話我了。」

  店主提醒說,我該感謝他弟弟,給了我將來當土司的機會。

  我提醒他,他們可不是為了讓我當上土司才殺人的。我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樣,你的弟弟可是個膽小的殺手,我不想看見他。」

  裡屋的窗子響了,然後,是一串馬蹄聲響到了天邊。店主說:「他走了。我在這裡壘了個窩,幹完那件非幹不可的事,我們就有個窩了。是少爺你逼得他無家可歸。」

  我笑了:「這樣才合規矩。」

  店主說:「我和大家一樣,以為你是個不依規矩的人,我們錯了。」

  我們兩個坐在桌前,桌面上,帶刀的食客們刻下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神秘的符號和咒語,手,鳥兒,銀元上的人頭,甚至還有一個嘴唇一樣的東西。我說那是女陰,店主一定說是傷口。他其實是說我使他受了傷害。他第三次說那是傷口,我的拳頭便落在了他臉上。他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沾滿了塵土,眼睛裡竄出了火苗。

  這時,黃初民進來了,大模大樣地一坐,便叫人上酒,表示要把帶來的幾個貼身保鏢交給我,編入隊伍裡。

  「我不要你任何東西。」

  「難道,在這裡我還要為自己的安全操心嗎?」

  看看吧,黃初民才是個真正的聰明人。他落到了眼下這地步,便把自己的命運完完全全地交到了我手上。他是明白人,曉得真要有人對他下手,幾個保鏢是無濟於事的。他把保鏢交出來,就不必為自己操心了。該為他操心的,就變成了我。他唯一的損失是走到什麼地方,就不像有保鏢那麼威風了。但只要不必時刻去看身後,睡覺時不必豎著一隻耳朵,那點損失又算得上什麼。他喝了一碗酒,咧開嘴笑了,幾滴酒沾在黃焦焦的鬍子上面。我叫他想喝酒時就上這個酒店裡來。他問我是不是就此失去了自由,連喝酒都要在固定的地方。我告訴他,到這個店裡喝酒他不必付帳。他問我是不是免去了這個店主的稅。店主說:「不,我記下,少爺付帳。」

  黃初民問:「你是他的朋友嗎?少爺有些奇怪的朋友。」

  店主說:「我也不知道,我想因為我的弟弟是個殺手。」

  黃初民立即叫酒嗆住了,那張黃色的臉也改變了顏色。

  我帶著他走出店門時,他的腳步像是喝醉了一樣踉踉蹌蹌。我告訴他,這個殺手是專報家仇的那種,他才放心了。我倒是覺得酒有些上頭,在橋上,吹了些河風,酒勁更上來了。黃初民叫我扶住他的肩頭。他問我:「他弟弟真是一個殺手嗎?」

  我說:「這個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

  他想了想,說:「落到這個地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這樣吧,我就當你的師爺吧。」他用了兩個漢字:師爺。我的傻子腦袋裡正有蜂群在嗡嗡歌唱,問他:「那我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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