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 |
六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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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笑了:「那你好好看看。」我便看著月亮。這裡是北方,是高原,月亮比在麥其家官寨所在的地方大多了。這裡,月亮就在伸手可及的天上,月亮就在混潺潺的溪流聲裡微微晃蕩。管家的聲音像是從月亮上傳來:「從麥其每傳來一個消息,我都擔心你回不來了。」我不用去看管家的臉,他的話是真誠的,何況是在這樣一個月光如水的晚上,人要撒謊也不會挑這時候。我說:「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但我的心裡有著隱隱的痛楚。這一去,我的妻子背叛過我,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對手死了。老土司穩坐在高位之上,越活越有味道了。我把希望寄託在土司太大身上,她一向是想讓我繼承土司位子的,但哥哥一死,她的態度就變得暖昧起來。她說我父親再也不會去找一個新的女人了,所以,她的兒子不必著急,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但我沒有看到什麼好處。離開那天,她又對我說,她不是反對我當麥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為麥其土司太大,因為,她還有些年頭要活,她已經做慣了土司太太。管家叫了我一聲。「你有什麼話就說。」 他這才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是塔娜的母親,茸貢女土司來的,我不識字,管家說,女土司信裡的意思是叫女兒女婿不必忙著回去看她。管家告訴我這一切後,說:「少爺你不必傷心。」 我說:「他們死時我才會傷心。」說完,我拿著茸貢土司的信往帳篷裡走。心裡想,這下,可要在邊境上住下去了。我望瞭望天上的月亮,想起了遠走他鄉的叔叔。今天,我特別想他。就像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一樣。管家在我身後說:「我回去睡了。」 我聽見自己說:「唔。」 管家膛著月光走了。我掀開帳篷門,一方月光跟著溜進來,落在塔娜身上。她笑了。她就是剛從夢中醒來,笑容也十分燦爛動人。我放下門簾,她的笑臉重新陷入了黑暗,看不見了。但她的笑聲還在黑暗裡回蕩:「出去找姑娘了?」 我搖搖頭,信紙在我手上沙沙作響。 「你要說話嘛,傻子,我知道你在搖頭,你卻不知道在黑暗裡搖頭人家看不見嗎?」 我又把帳篷門簾掀開,讓月光照亮,這回,她不僅知道,而且也能看見了。在這月光如水的深夜裡,塔娜笑了:「你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我又搖搖手中的信紙。塔娜是識字的。她說:「把燈點上吧。」 燈光下,她說:「是母親來的。」我在被窩裡躺下了,她看完信,不再說話了。我說:「她也不想我們去她那裡。」 塔娜說:「她叫我們不必掛念她。」 我說:「要是有人掛念土司,那是掛念土司的位子。」 塔娜說:「母親說,我已經是麥其家的人了,叫我們不要操心茸貢家的事情。」茸貢女土司在信中說,麥其家發生了那麼多事,夠叫你們操心了,你們該替承受了喪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擔些事情了,雖然女婿是個傻子,但也是個不一般的傻子,是個偶爾會做出聰明事情的傻子。她說,「聽說你們又要到北方了,不在土司官寨呆著,到邊界上去幹什麼?」最後,我的岳母說,「你們不要大牽掛我,現在,饑荒已經過去了。」 塔娜還以為自己永遠是母親的掌上明珠,永遠是茸貢土司千嬌百媚的女兒,她含淚對著信紙說:「母親,你不要女兒了。」 信紙在她手中沙沙作響,她想再看一遍信,燈裡的油卻燒盡了。黑暗中彌漫開一股濃烈的動物油脂氣味。塔娜靠在我懷裡,說:「傻子啊,你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 「我們自己的地方。」 「你會叫天下最美麗的太大受到委屈嗎?」 「你會成為土司太太。」 「你不會叫我受傷害吧?我是天下最美麗的姑娘,你聽過我唱的歌嗎?」我當然聽過。而且,那支歌現在就在我耳邊響起了。我們做了好久沒有做過的事情。完事後,她的手指還在我胸口上遊動,我問她是不是在起草給茸貢女土司的回信。她卻把一滴眼淚落在了我胸口上。眼淚有點燙人,我禁不住戰抖一下。她說:「跟你哥哥睡覺傷了你,是嗎?」 這個女人!我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就是我這個傻子也不會對人問這樣的問題,去喚醒別人心頭的痛苦。那時,我想殺了我哥哥。後來,殺手,還加上一件紫色衣服合力把哥哥結果了,使這個風流倜儻的傢伙散發了那麼多的臭氣。想到這些,就像是我下手把哥哥殺死的一樣。但那只是心裡的感覺,負罪感只是在心裡。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十分冷酷:「好在,你身上沒有他那令人噁心的臭氣。」 「我的身子是香的,你聞聞,不用香料就有香氣。」 我聞了。 她又說:「傻子啊,可不要再讓別的男人叫我動心了。」絕色女子總有男人打主意,這個我知道。要是他們來搶,我能竭盡全力保護。但她甘心情願到別人床上,那誰也沒有辦法。她大概猜到我此時的想法,一邊用手指在我胸口上亂畫,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好了,不要生氣了,到了邊界上,叫管家給你找個姑娘。我們倆已經綁在一起,分不開了。」 她到現在才認識到這一點,真叫我感到心酸。重新上路時,我一直在想她這句話。管家說,像她這麼漂亮的女人肯這麼想就不錯了。我想也是這樣的。什麼事一想通,走起路來也輕快多了。我又回到邊界上了! 我要給書記官一個合適的房間。我對他說:「要離我近,清靜,宜於沉思默想,空氣清新,還要光線明亮,是這樣嗎?」他一個勁點頭,臉上紅光閃閃。我敢說,從第一次被割去舌頭時起,他還從沒有這樣激動過。他不大相信邊界上不是一座堡壘,而是——座開放的建築。他更不相信,這裡會有一個巨大的,彙聚天下財富的市場。作為一個記載歷史的人,在官寨裡,他記載了麥其土司宣佈遜位而並不遜位,記載兄弟之間關於土司位子的明爭暗鬥,記載土司繼承人被仇家所殺,覺得所有這一切,都是過去歷史的重複。現在,他卻在邊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嶄新的東西,一雙眼睛灼灼發光。他會把這一切都詳詳細細地寫下來。我親自帶他到喧鬧的市場上轉了一圈。我帶著他進了仇人的酒館,這是我很熟悉的地方。店主看看我,笑笑,好像我沒有離開兩年,昨天還在店裡醉過一樣。我問店主,他弟弟回來了嗎?他看了看書記官。我說這個人沒有舌頭。他說,做了那種事的人總是要藏——藏的,不然就不像個殺手了,每個行當都有每個行當的規矩。街道真是個好東西,坐在店裡看著那麼多的人騎馬,或者步行,在眼前來來去去,空氣中飛揚著塵土,雖然我要用手罩住酒杯,遮擋塵土,這酒喝起來卻分外順口。我正和店主說話,兩個小廝進來了,說是管家正在找我。我給兩個小廝一人要一碗酒,叫他們慢慢喝著。 39.遠客 向北走出街口,是河,管家在河上架起了一座漂亮的木橋。橋的另一頭,正對著我那個開放的院落。管家等在橋頭,說:「猜猜誰和我們一起吃晚飯。」 我猜不出來。管家笑笑,領著我們向著餐室走去。桑吉卓瑪穿著光鮮的衣服站在門口,迎接我們。我說:「好嘛,我沒當上土司,你倒升官了。」 她一撩衣裙就要給我下跪,我把她扶住了。我說:「管家叫我猜猜誰來和我們吃晚飯。」 她笑了,對著我的耳朵說:「少爺,不要理他,猜不出來不是傻子,猜出來了也不是聰明人。」 天哪,是麥其家的老朋友,黃初民特派員站在了我面前! 他還是那麼乾瘦的一張臉,上面飄著一綹可憐巴巴的焦黃鬍子,變化是那對小眼睛比過去安定多了。我對這位遠客說:「你的眼睛不像過去那麼勞累了。」 他的回答很直率:「因為不替別人盤算什麼了。」 我問他那個姜團長怎麼樣了。他告訴我,姜團長到很遠的地方,跟紅色漢人打仗,在一條河裡淹死了。 「他沒有發臭吧?」 黃初民睜大了眼睛,他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問這樣的問題。可能他終於明白是在跟一個傻子說話,便笑了,說:「戰場上,又是熱天,總是要發臭的。人死了,就是一身肉,跟狗啊牛啊沒什麼不同。」 大家這才分賓主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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