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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但沒有一個人的眼淚會比我的眼淚更真誠。雖然在此之前,我們之間早年的兄弟情感已經蕩然無存。我是在為他最後幾句話而傷心。塔娜也哭了。一到半夜,她就緊靠著我,往我懷裡鑽。我知道,這並不表示她有多愛我,而是害怕麥其家新的亡靈,這說明,她並不像我那樣愛哥哥。

  母親擦乾眼淚,對我說:「我很傷心,但不用再為我的傻子操心了。」

  父親重新煥發了活力。

  兒子的葬禮,事事他都親自張羅。他的頭像雪山樣白,臉卻被火化兒子遺體的火光映得紅紅的。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個早上。中午時分,骨灰變冷了,收進了罎子裡,僧人們吹吹打打,護送著骨灰往廟裡走去。骨灰要供養在廟裡,接受齋醮,直到濟嘎活佛宣稱亡者的靈魂已經完全安定,才能入土安葬。是的,一個活人的骨頭正在罎子裡,在僧人們誦念《超生經》的嗡嗡聲裡漸漸變冷。土司臉上的紅色卻再沒有退去。他對濟嘎活佛說:「好好替亡人超度吧,我還要為活人奔忙呢。又到下種的時候了,我要忙春天的事情了。」

  38.心向北方

  這一年,麥其家的土地,三分之一種了鴉片,三分之二種了糧食。其它土司也是這麼幹的。經過了一場空前的饑荒,大家都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在家裡又呆了一年,直到哥哥的骨灰安葬到麥其家的墓地。

  父親對土司該做的事情,煥發出了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高的熱情。他老了,女人對他沒有了吸引力,他不吸鴉片,只喝很少一點酒。他還減去了百姓們大部分賦稅。麥其家官寨裡的銀子多得裝不下了。麥其土司空前強大,再沒有哪個土司不自量力,想和我們抗衡。百姓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安居樂業,從來沒有哪個土司領地上的百姓和奴隸像現在這樣為生在這片土地上而自豪。有一天,我問父親,要不要叫在邊界上的跛子管家回來,他不假思索地說:「不,他就呆在那裡,他一回來,我就無事可幹了。」

  那天,我們兩個在一起喝茶。

  喝完茶,他又說:「誰說傻瓜兒子不好,我在你面前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在你死去的哥哥面前,我可不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是的,你不必提防我。」

  土司臉上突然佈滿了愁雲,說:「天哪,你叫我為自己死後的日子操心了。」他說,「麥其家這樣強大,卻沒有一個好的繼承人。」

  塔娜說:「你怎麼知道我的丈夫不是好繼承人?」

  土司變臉了,他說:「還是讓他先繼了茸貢土司的位,再看他是不是配當麥其土司。」

  塔娜說:「那要看你和我母親哪個死在前頭。」

  父親對我說:「傻子,看看吧,不要說治理眾多的百姓,就是一個老婆,你也管不了她。」

  我想了想,說:「請土司允許我離開你。我要到邊界上去了。」

  父親說:「但要說好,邊界上的地方是我借給你的,等女土司一死,你就把那地方還給我。」

  土司太大笑了,說:「聽見沒有,麥其土司是不死的,他要在這個世界上,跟著倉庫裡的銀子活一萬年。」

  土司說:「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壯實了。」

  塔娜對土司說:「這樣的話傳出去,殺手又會上門來的。上一次,他就因為你做出快死的樣子才殺了你兒子。」

  土司盼著我們早點出發。他准我帶上第一次去邊界時的原班人馬。兩個小廝索郎澤郎和爾依沒有什麼問題,卓瑪好像不想離開她的銀匠。我叫人把銀匠找來,叫他也跟我們一起去。但他拒絕了。他說土司要請很多銀匠來打造銀器,並已允諾他做班頭。我說,那你們兩個就只好分開了,因為我也不想卓瑪老做廚娘。我問卓瑪是不是想老是做下賤的廚娘,卓瑪光流淚,不回答。我知道她不想做廚娘。出發那天,我滿意地看到卓瑪背著自己一點細軟站在隊列裡。我叫爾依牽一匹青色馬給她。另外,我還從父親那裡得到了書記官。

  我們的馬隊逶迤離開時,回望麥其家的官寨,我突然有一個感覺,覺得這座雄偉的建築不會再矗立多久了。背後,風送來了土司太大的聲音,但沒有人聽得出來,她在喊些什麼。我問書記官,要是老土司不死的話,我的母親是不是也不會死去?

  書記官用眼睛說,怎麼會有不死的肉體?少爺。

  我們都知道靈魂是不斷輪回的。我們所說的死,是指這個輪回裡的這個肉體。誰又真正知道上一世和下一世的事情呢。我問書記官:「父親為什麼會覺得自己不會死去呢?」

  他用眼睛說,權力。看看吧,一有書記官在,我就是這個世界上的聰明人了。路上,書記官寫了一首詩獻給我。詩是這樣寫的:

  你的嘴裡會套上嚼子,

  你的嘴角會留下傷疤;

  你的背上將備上鞍子。

  鞍上還要放一個馱子;

  有人對你歌唱,

  唱你內心的損傷。

  有人對你歌唱,

  唱你內心的陽光。

  跛子管家到半路上來接我們了。

  他用迎接土司的隆重禮節來迎接我。

  「讓我好好看看,少爺都走了兩年了。」

  「是有這麼長時間了。」

  「大家都好吧。」

  「我把桑吉卓瑪也帶回來了。」

  管家的眼睛有點紅了,說:「少爺真是好人,你回來了就好,你們都好就好。」

  塔娜說:「這有什麼用處,我們走時是什麼樣子,回來還是什麼樣子。」管家笑了,說:「太太不要操心,少爺會當上土司的。」住在半路的這個晚上,帳篷外面是一地月光。等塔娜睡熟之後,我起身到月光下漫步。哨兵手裡的槍刺在不遠的岩石後面閃著寒光。走過管家帳篷時,我咳嗽了一聲,然後走到遠些的地方。不久,一個人從管家帳篷裡出來,往另一個方向去了。看那背影,像是桑吉卓瑪。我笑了。她剛嫁給銀匠時,我心裡曾十分難受,現在,這種感覺已經沒有了。她和管家都是我所喜歡的人,就叫他們在一起吧。管家來到我面前說:「我聽見是少爺的聲音。」

  我說:「起來看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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