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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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你要再不說話,真要成為一個十足的傻子,成為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的傻子,你還是說話吧。」 因為睡了一個晚上,更因為不肯講話,我一直閉著的嘴開始發臭了。我哈出一股臭氣,她就把鼻子掩起來,出門去了。我像個瀕死的動物,張著嘴,大口大口哈出嘴裡的臭氣。直到嘴裡沒有臭氣了,我才開始想自己的問題:我是誰?我在哪裡?我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望著牆角上掛滿灰塵和煙火色的蛛網,後來,那些東西就全部鑽到我腦子裡來了。 這一天,我到處走動,臉上掛著夢中的笑容,為的是找到一個地方,提醒自己身在何處。但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恍如隔世,熟悉又陌生。土司官寨是高大雄偉的,走到遠處望上一眼有些傾斜,走到近處,貼近地面的地方,基礎上連石頭都有些腐朽了。 我想起了智者阿古登巴的故事。有一天他走到一個聖地,也是在一個廣場上,他想跟嚴肅的僧侶開個玩笑,便叫那傢伙抱住廣場中央的旗杆。僧人不信旗杆會倒,但還是上去把旗杆扶住了。旗杆很高,聰明的憎人抱著它向天上望去,看見天空深處,雲彩飄動,像旗幟一般。最後,旗杆開始動了。他用盡全身氣力,旗杆才沒有倒下。要不是後來雲彩飄過去了,憎人就會把自己累死在旗杆下面。現在,我望著天空,官寨的石牆也向著我的頭頂壓下來了。但我並不去扶它,因為我不是個聰明人,而是個傻子。 天上雲彩飄啊飄啊,頭上的石牆倒啊倒啊,最後,我們大家都平安無事。於是,我對著天空大笑起來。 那個麥其家的仇人,曾在邊界上想對我下手的仇人又從牆角探出頭來,那一臉詭秘神情對我清醒腦子沒有一點好處。他磨磨蹭蹭走到我身邊坐下,撩起衣服,叫我看他曾對我舞動的長劍和短刀,說:「我要殺了你的父親和你的哥哥。」 我笑。 殺手咬咬牙,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母親把我領進她屋裡,對我噴了幾口鴉片煙。我糊塗的腦子有些清楚了。母親流下了眼淚,說:「你不要怕,你是在母親身邊,我的傻瓜兒子。」 她又對我噴了幾口煙,鴉片真是好東西,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而且,在睡夢裡,我一直在悠悠忽忽地飛翔。醒來時,又是一個早上了。母親對我說:「兒子,你不想對別人說話,你就對我說話吧。」 我對她傻笑。 土司太太的淚水下來:「不想對他們說話,就對我說,我是你母親呀。 我穿好衣服,走出了她的房間。身後,母親捂著胸口坐在了地上。我的胸口那裡也痛了一下,我站下來,等這股疼痛過去。沒有什麼疼痛不會不過去的,眼前的疼痛也是一樣。疼痛利箭一樣紮進我胸口,在吟吟跳動的心臟那裡小停了一會兒,從後背穿出去,像只鳥飛走了。從土司太太房間下一層樓,拐一個彎,就是我自己的房間了。這時,兩個小廝站在了我身後,他們突然出聲,把我嚇了一跳。這時,太陽正從東方升起來,我跳起來,落下去時,又差點把自己的影子踩在了腳下。 索郎澤郎對我說:「少爺為什麼不和塔娜睡一起,昨晚,大少爺去看她了,她唱歌了。」 爾依把手指頭豎起來:「噓——」 屋子裡響起塔娜披衣起床的聲音,綢子摩擦肌膚的聲音,赤著腳踩在地毯上的聲音。象牙梳子滑過頭髮的咳咳聲響起時,塔娜又開始歌唱了。我還從來沒有聽過她唱歌。 我帶著兩個小廝往樓下走去。到了廣場上,也沒有停步,向著行刑人家住的小山崗走去。行刑人家院子裡的藥草氣味真令人舒服。我的腦子清楚些了。想起我曾來過這裡一次。記得去看過儲藏死人衣服的房間。走到那個孤獨的房間下面,兩個小廝扛來了梯子。爾依說,他常常到這裡來,和這裡的好幾件衣服成了朋友。 索郎澤郎笑了,他的聲音在這些日子裡又變粗了一些,嘎嘎地聽上去像一種巨大的林子裡才有的夜鳥。他說:「你的腦子也像少爺一樣有毛病嗎?衣服怎麼能做朋友?」 爾依很憤怒,平時猶豫不決的語調變得十分堅定,他說:「我的腦子像少爺腦子一樣沒有毛病,這些衣服不是平常的衣服,些衣服都是受刑的死者留下的,裡面有他們的靈魂。」 索郎澤郎想伸手去摸,手卻停在了半空中,嘴裡喘起了粗氣。 爾依笑了,說:「你害怕了。」 索郎澤郎把一襲紫紅衣服抓在了手裡。好多塵土立即在屋子裡飛揚起來,誰能想到一件衣服上會有這麼多的塵土呢。我們彎著腰猛烈的咳嗽,屋子裡那些頸子上有一圈紫黑色血跡的衣服都在空中擺蕩起來,倒真像有靈魂寄居其問。爾依說:「他們怪我帶來了生人,走吧。」 我們從一屋子飛揚的塵土裡鑽出來,站在了陽光下面。索郎澤郎還把那件衣服抓在手裡,這真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記得在那裡見到過紫得這麼純正的紫色。衣服就像昨天剛剛做成,顏色十分鮮亮。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記住這是一種怎樣的紫色,它就在陽光的照射下黯淡,褪色了,在我們眼前變成另一種紫色。這種紫色更為奇妙,它和頸圈上舊日的血跡是一個顏色。 我抑制不了想穿上這件衣服的衝動。就是爾依跪著懇求也不能使我改變主意。穿上這件衣服,我周身發緊,像是被人用力抱住了。就是這樣,我也不想脫下這件衣服。爾依抓些草藥煮了,給我一陣猛喝,那種被緊緊束縛的感覺便從身上消失了。人也真正和衣服合二為一了。 這件衣服也不願說話,或者說,我滿足了它重新在世上四處行走的願望,它也就順從了我要保持沉默的願望。 現在,眼前的景象都帶著一點或濃或淡的紫色。河流、山野、官寨、樹木、枯草都蒙上了一層紫色的輕紗,帶上了一點正在淡化,正在變得陳舊的血的顏色。 土司太太躺在煙禍上,說:「多麼奇怪的衣服,我記不得你什麼時候添置過這樣的衣服。」 塔挪見到我,臉上奕奕的神采就像見了陽光的霧氣一樣飄走了。她想叫我換下身上這衣服。她把大大的一個衣櫥都翻遍了,但她取出來的每件衣服都被我踩在腳下。她跌坐在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衣服中間,臉像從河底露出來叫太陽曬乾了水氣的石頭一樣難看。她不斷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從房間裡溜出去了。 我穿著紫衣,坐在自己屋子裡,望著地毯上一朵金色花朵的中心,突然從中看到,塔娜穿過寂靜無人的回廊,走進大少爺的房子。大少爺正像我一樣盤腿坐在地毯上,這時,他弟弟美豔的妻子搖搖晃晃到了他面前,一頭紮進他懷裡。她簡直就是站立不住才倒下的,手肘重重地撞在少土司的鼻子上。漂亮的女人倒在懷裡的時候,他的鼻血也滴滴塔晤流下來了。少土司是個浪漫的人物,卻沒想到跟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的風流史這樣開始。 「你叫我流血了。」 「抱緊我,抱緊我。不要叫我害怕。」 少土司就把她緊緊抱住,鼻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臉上。但塔娜不管。少土司說:「你把我碰流血了。」 「你流血了?你真的流血了。你是真正的人,我不害怕了。」 「誰不是真正的人?」 「你的兄弟。」 「他是一個傻子嘛。」 「他叫人害怕。」 「你不要害怕。」 「抱緊我吧。」 這時,老土司也坐在房裡。這些天,他都在想什麼時候正式傳位給打過敗仗的大兒子。想到不想再想時,就把自己喝得醉眼朦朧。突然,他被不請自來的情欲控制住了。這些天,他都會一個人呆著,沒有人來看他。於是,他帶著難以克制的欲望,也許是這一生裡最後爆發的欲望走向太大的房間。太太躺在煙榻上吞雲吐霧,一張臉在飄飄渺渺的煙霧後面像是用紙片剪成的名一樣。那張臉對他笑了笑。老土司卻站不住,一臉痛苦的神情,跪在了煙榻前。太太以為土司要改變主意了,便說:「後悔了?」 老土司伸手來掀太大的衣襟,嘴裡發出野獸一樣的聲音。這聲音和土司嘴裡的酒氣喚醒了她痛苦的記憶,她把老東西從身上推下來,說:「老畜牲,你就是這樣叫我生下了兒子的!你滾開!」 土司什麼也不想說,灼熱的欲望使他十分難受。於是,他去了央宗的房裡。央宗正在打坐,正在一下比一下更深更長地呼吸。老土司撲了上去。 這時,我的妻子也被哥哥壓在了身子下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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