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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那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親?」

  他自己站穩了,歎息一聲,說:「我本不想這樣做,要是我傳位給你,你哥哥肯定會發動戰爭。你做了比他聰明百倍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永遠聰明。我不敢肯定你不是傻子。」

  他的語調裡有很能打動人的東西,我想對他說點什麼,但又想不起來該怎麼說。

  天上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一片烏雲把太陽遮住了,也就是這個時候,廣場上的人群他們齊齊地歎息了一聲:「呵……!」叫人覺得整個官寨都在這聲音裡搖晃了。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多人在行刑人手起刀落時大聲歎息。我想,就是土司也沒有聽到過,他害怕了。我想,他是打算改變主意了。我往樓下走,他跟在我的身後i要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到底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傻子。我回過身來對他笑了一下。我很高興自己能回身對他笑上這麼一下。他應該非常珍視我給他的這個笑容。他又開口了,站在比他傻兒子高三級樓梯的地方,動情地說:「我知道你會懂得我的心的。剛才你聽見了!」

  老百姓一聲歎息,好像大地都搖動了?他們瘋了一樣把你扛起來奔跑,踏平了麥地時,我就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連你母親都害怕了。就是那天,我才決定活著的時候把位子傳給你哥哥。

  看著他坐穩,也看著你在他手下平平安安。

  這時,我的心裡突然湧上來一個想法,舌頭也像有針刺一樣痛了起來。我知道書記官已經再次失去舌頭了,這種痛楚是從他那裡傳來的。於是,我說:「我也不想說話了。」

  這話一出口,舌頭上的痛楚立即就消失了。

  36.我不說話

  我突然決定不再開口說話了。我的朋友翁波意西再次,也就是永遠失去了舌頭。他是因為我而失去了舌頭的。縱使這天空下再發生什麼樣的奇跡,翁波意西也不可能第三次開口說話。這一次;行刑人把他的舌頭連根拔去了。我走上廣場時,天上的烏雲已經散開了,陽光重新照亮了大地。書記官口裡含著爾依家的獨門止血藥躺在核桃樹下,一動不動地眼望天空。我走到他的跟前,發現他在流汗,便把他往樹蔭深處移動了一下。我對他說:「不說話好,我也不想說話了。」

  他看著我,眼角流出了兩大滴淚水。我伸出手指蘸了一點,嘗到了裡面的鹽。

  兩個爾依正在收拾刑具。在廣場另一邊,哥哥和我的妻子站在官寨石牆投下的巨大的陰影裡交談。大少爺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著牆角蓬勃的火麻;塔娜看上去也有點不安,不斷用一隻手撫摸另一隻手。他們是在交換看一個人失去舌頭的心得嗎?我已經不想說話了,所以,不會加入他們的談話。土司太太可能對他們的話題感興趣,向他們走過去了。但這兩個人不等她走到跟前,便各自走開,上樓去了。上樓之前,我的妻子也沒往我這邊望上一眼。望了我一眼的是母親。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此時我看著翁波意西的眼神一樣。

  這時,我看到官寨厚重的石牆拐角上,探出了一張鬼祟的臉。我覺得自己從這臉上看出了什麼。是的,一看這張臉,就知道他很久沒有跟人交談過了,他甚至不在心裡跟自己交談。這張比月亮還要孤獨的臉又一次從牆角探出來,這次,我看到了孤獨下面的仇恨。立即,我就想起他是誰了。他就是麥其家的世仇,替死去的父親報仇來了。我還在邊界上時,這個人就已經上路了,不知為什麼,直到今天才在這裡出現。母親就要走進大門了,她又回身看了我一眼。但我既然決定不說話了,就不必把殺手到來的消息告訴她,反正,殺手也不會給女人造成什麼危險。

  我坐在核桃樹下,望著官寨在下午時分投下越來越深的影子,望著明亮的秋天山野。起先,翁波意西在我身邊,後來,兩個行刑人把他弄走了。最後,太陽下山了,風吹在山野裡瞎喂作響,好多歸鳥在風中飛舞像是片片破布。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我徑直往餐室走去。

  一家人都在餐室裡,大家都對我露出了親切的笑容。我想,那是因為我重新成為於人無害的傻子的緣故吧。大家爭著跟我說話,但我已做出了決定,要一言不發。哥哥嘴裡對我說話,臉卻對著坐在我側邊的塔娜:「弟弟再不開口,連塔娜也真要認為你是傻子了。」他對美麗無比的弟媳說,「傻子們謳氣都是在心裡摳,不會像我們一樣說出來。」

  塔娜的眼睛裡冒起了綠火,我以為那是針對得意忘形的兄長,不想,那雙眼睛卻轉向了我:「現在,你再不能說自己不是傻子了吧?」

  我把過去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想不起什麼時候對她說過我不是傻子。但我已經決定不說話了。

  父親說話了:「他不想說話,你們不要逼他,他也是麥其家一個男人,他為麥其家做下了我們誰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他這樣子,我心裡十分難過。「後來,大家都起身離開了,但我坐著沒動。

  父親也沒動,他說:「我妻子走時沒有叫我。你妻子定時也沒有叫你。」

  我一言不發。

  父親說:「我知道你想回到邊界上去,但我不能叫你回去。要是你真傻,回去也沒有什麼用處,要是你不是傻子,那就不好了,說不定麥其家兩兄弟要用最好的武器大幹一場。」

  我不說話。

  他告訴我:「跛子管家派人來接你回去,我把他們打發回去了。」他說,「我不敢把所有的一切託付給你,你做了些漂亮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就是聰明人。我寧肯相信那是奇跡,有神在幫助你,但我不會靠奇跡來做決定。「我起身離開了,把他一個人丟在餐室裡,土司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埋下去了。房間裡,我漂亮的妻子正對著鏡子梳頭,長長的頭髮在燈光下閃著幽幽的光澤。我儘量不使自己的身影出現在鏡子裡她美豔的臉旁。

  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發笑,對著鏡子裡那張臉歎息。我靜靜地躺在床上。後來,她說話了,她說:「你一整天都不在我身邊。」

  風在厚厚的石牆外面吹著,風裡翻飛著落葉與枯草。

  她說:「這世界上沒有人相信像我這麼漂亮的女人,男人卻一天都不在身邊。」

  風吹在河上,河是溫暖的。風把水花從溫暖的母體裡刮起來,水花立即就變得冰涼了。水就是這樣一天天變涼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它們飛起來時還是一滴水,落下去就是一粒冰,那就是冬天來到了。「你哥哥跟我說了一會兒話,他還算是個有意思的男人,雖然他打過敗仗。」

  塔娜還在對鏡子裡的自己左顧有盼。我躺在床上,眼前出現了冬天到來時的景象。田野都收拾乾淨了。黑色的紅嘴鴉白色的鴿子成群結隊,漫天飛舞,在天空中盤旋嗚叫。就是這樣,冬天還是顯不出熱鬧。因為河,因為它的奔流才使一切顯得生機勃勃的河封凍了,躺在冰層下面了。

  塔娜一笑,說:「沒想到你還真不說話了。」

  她終於離開鏡子,坐到了床邊,又說:「天哪,世界上有一個傻子不說話了,怎麼得了呀!」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塔娜掩掩衣襟,又坐回鏡子前面。

  哥哥推門進來,坐在我床邊。他背對我坐在床邊,塔娜背對著我們兩兄弟坐在鏡子跟前,哥哥在鏡子裡看著女人說:「我來看看弟弟。」

  於是,他們兩個就在鏡子裡說上話了。

  塔娜說:「來也沒有用處,他再也不說話了。」

  「是你不要他說,還是他自己不說了?」

  「麥其家的男人腦子裡都有些什麼東西?」

  「我跟他不一樣。」

  他們兩個一定還說了好多話,我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醒來時,他們正在告別。塔娜還是面對鏡子,背對著大少爺。大少爺已經走到門口了,又回過頭來說:「我會常來看看弟弟的。小時候,我就很愛他。後來,因為想當土司,他開始恨我了。但我還是要來看他的。」

  塔娜把紛披的頭髮編成了辮子,現在,她又對著鏡子把辮子一縷縷解開。

  大少爺在窗子外面說:「你睡吧,這麼大一個官寨,你那麼漂亮,不要擔心沒有人說話。」

  塔娜笑了。

  哥哥在窗外也笑了,說:「弟弟真是個傻子,世界上不可能有比你更美的姑娘,但他卻不跟你說話。」在他離開時緩慢的腳步聲裡,塔娜吹熄了燈,月光一下泄進屋子裡來了。深秋的夜裡,已經很有些涼意了,但塔娜不怕,她站在床前,一件件脫去身上的衣服,又站了一陣,直到窗外的腳步聲消失,才上床躺下。她說:「傻子,我知道你沒有睡著,你不要裝睡著了。」

  我躺著不動。

  她笑了:「等明天早上也不說話,你才算真正不說話呢。」

  早上,我醒得比往常晚,睜開眼睛時,塔娜早已收拾打扮了,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坐在從門口射進的=團明亮陽光裡。天哪,她是那麼美,坐在那裡,就像在夢裡才開放的鮮花。她見我醒過來,便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說;「我一直在等你醒來。他們說妻子就該等著男人醒來。再說,你還有老問題要問,不是嗎?不然,你就更要顯傻了。」

  這個美麗的女人向著我俯下身子,但我還是把嘴巴緊緊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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