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六十二


  痛苦又一次擊中了我。像一隻箭從前胸穿進去,在心臟處停留一陣,又橡一隻鳥穿出後背,吱吱地叫著,飛走了。

  兩對男女,在大白天,互相撕扯著對方,使官寨搖晃起來了。

  我閉著眼睛,身子隨著這搖晃而搖晃。雷聲隆隆地從遠遠的地方傳來。官寨更劇烈地搖晃起來。我坐在那裡,先是像風中的樹一樣左右搖擺,後來,又像篩子裡的麥粒一樣,上下跳動起來。

  跳動停止時,桑吉卓瑪和她的銀匠沖了進來。銀匠好氣力,不知怎麼一下,我就在他背上了。很快,我們都在外面的廣場上了。眾目睽睽之下,父親和三太太,我哥哥和我妻子兩對男女差不多是光著身子就從屋子裡沖出來了。好像是為了向眾人宣稱,這場地震是由他們大白天瘋狂的舉動引發的。大群的人在下面叫道:「呵……」像是地震來到前大地內部傳出來的聲音,低沉,但又叫人感到它無比的力量。

  兩對男女給這聲音堵在樓梯口不敢下來了。這時,他們才發現自己差不多是光著身子站在眾人面前。土司沒什麼,他是跟自己的三太太在一起,但我的兄長就不一樣了,他是和自己弟弟的漂亮的妻子在一起。正當他們拿不准先回去穿上衣服,還是先下樓逃命的時候,大地深處又掀起了一次更強烈的震動。

  大地又搖晃起來了。地面上到處飛起了塵土。樓上的兩對男女,給搖得趴在地上了。這時,嘩啦一聲,像是一道瀑布從頭頂一瀉而下,麥其家官寨高高的碉樓一角崩塌了。石塊、木頭,哪人像是崩潰的夢境,從高處墜落下來,使石頭和木頭粘合在一起,變成堅固堡壘的泥土則在這動盪中變成了一柱煙塵,升入了天空。大家都趴在地上,目送那柱煙塵筆直地升入天空。我想大家看著這股煙塵,就好像看到麥其家的什麼在天空裡消散了。

  煙塵散盡,碉堡的一角沒有了,但卻依然聳立在藍尹之下,現出了煙薰火燎的內壁。只要大地再晃動一次兩次,它肯定就要倒了。

  但大地的搖晃定到遠處去了。

  大地上飛揚的塵埃也落定了。

  麥其土司和大少爺又衣冠楚楚地站在了我們面前,兩個女人卻不見了。他們來到官寨前,對趴在地上的人群說,你們起來吧,地動已經過去了。我起來時,哥哥還扶了我一把,說:「看你,老跟下人們攪在一起,臉都沾上土了。」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綢巾,擦乾淨傻子弟弟的臉,並把綢巾展開在我的面前,是的,那上面確實沾上了好多塵土。

  傻子弟弟揚起手來,給了他一個耳光。

  他那張聰明人的臉上慢慢顯出來一個紫紅色的手掌印。他口裡噝噝地吸著涼氣,捂住了臉上的痛處,說:「傻子,剛才我還在可憐你,因為你的妻子不忠實,但我現在高興,現在我高興,我把你的女人幹了!」

  他想傷害曾經對他形成巨大威脅的弟弟。一般而言,這種傷害會使聰明人也變得傻乎乎的,更不要說對我了。但今天不一樣。我穿上了一件紫紅的衣裳。現在,我感到這件衣服的力量,它叫我轉過身來,不理會這個瘋狂的傢伙,上樓去了。我一直走進自己的屋子。塔娜依然坐在鏡子前,但神情已經不像地震之前那樣如夢如幻了。她打了一個寒酸:「天哪,哪裡來的一股冷風。」

  我聽到自己說話了:「從我的屋子裡滾出去,你不再是我的老婆了。快滾到他那裡去吧。」

  塔娜回過身來,我很高興看到她臉上吃驚的神情。但她還要故作鎮定,她笑著說:「你怎麼還穿著這件古怪的衣服,我們把它換下來吧。」

  「從這裡滾出去吧。」

  這下,她哭了起來:「脫了你的衣服,它使我害怕。」

  「跟丈夫的哥哥睡覺時,你不害怕嗎?」

  她倒在床上,用一隻眼睛偷著看我,只用一隻眼睛哭著。我不喜歡這樣,我要她兩隻眼睛都哭。我說:「給你母親寫封信,說說地震的時候,你光著身子站在眾人面前是什麼滋味。」

  她不愛我,但她沒有那個膽量,跑去跟土司家的大少爺住在一起。就是她敢,恐怕聰明的大少爺也沒有那個膽量。我派人去叫書記官,她就真正在用兩隻眼睛哭起來了。她說:「你真狠啊,一開口就說出這麼狠心的話來了!」

  是的,我又說話了!我一說話,就說出了以前從來也不會說出來的話。能夠這樣,我太高興了。

  第十章

  37.殺手

  塔娜想上床,被我一腳踢下去了。

  她貓一樣蜷在地毯上,做出一副特別可憐的樣子。她說:「我不願意想什麼事情了,我想不了那麼多,我要睡了。」

  但她一直沒有睡著,即將成為麥其土司那傢伙也沒有來看他的情人。樓上的經堂裡,喇嘛們誦經的聲音嗡嗡地響著,像是從頭頂淌過的一條幽暗河流。牛皮鼓和銅錢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著,像是河上一朵又一朵浪花。這片土地上每出點什麼事情,僧人們就要忙乎一陣了。要是世界一件壞事都不發生,神職人員就不會存在了。但他們從不為生存擔心,因為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斷發生。

  我對塔娜說:「睡吧,土司們今天晚上有事做,不會來找你了。」

  塔娜的身子在地毯上蜷成一團,只把頭抬起來,那樣子又叫我想起了蛇。這條美麗的蛇她對我說:「你為什麼總要使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受到傷害?」她做出的樣子是那麼楚楚動人,連我都要相信她是十分無辜的了。我不能再和她說話,再說,犯下過錯的人,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我開口說話是一個錯誤,不說話時,我還有些力量。一開口和這些聰明人說話,就處於下風了。我及時吸取教訓,用被子把頭蒙起來,不再說話了。睡了一會,我好像夢見自己當上了土司。後來,又夢見了地震的情景。夢見整個官寨在大地隆隆的震盪裡,給籠罩在一大股煙塵裡,煙塵散盡時,官寨已不復存在了。我醒來,出了一點汗。我出去撒尿。過去,我是由侍女服侍著把尿撒在銅壺裡。自從跟茸貢土司美麗的女兒一起睡覺後,就再沒有在屋子裡撤過尿了。她要我上廁所。半夜起來,到屋子外面走上一道,聽自己弄出下雨一樣的聲音,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很好。晚上,就是沒有月亮和星星,河水也會閃現出若有若無的沉沉光芒。從麥其土司宣佈遜位那一天,我就再不去廁所了。我是個傻子,不必要依著聰明人的規矩行事。這天晚上也是一樣,我走出房門,對著樓梯欄杆間的縫子就尿開了,過了好一會兒,樓下的石板地上才響起有人鼓掌一樣的聲音。我提起了褲子,尿還在石板上響了一會兒。我沒有立即回屋裡去,而是在夜深入靜的半夜裡,樓上樓下走了一遭。

  不是我要走,是身上那件紫色衣服推著我走。我還看見了那個殺手。他在官寨裡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已經好多天了。這時,他正站在土司窗前。我的腳步聲把他嚇跑了。他慌亂的腳步聲又把土司驚醒了。土司提著手槍從屋裡沖出來,沖著殺手的背影放了一槍。他看見我站在不遠處,又舉起槍來,對準了我。我一動不動,當他的槍靶。想不到他驚恐地大叫一聲,倒在了地上。好多的窗口都亮起了燈。人們開門從屋裡出來,大少爺也提著槍從屋裡跑出來。土司被人扶起來,他又站起來,抖抖索索的手指向我。我想,他要和聰明兒子殺死我了。哥哥卻像是怎麼都看不見我。越來越多的人擁出屋子,把倍受驚嚇的土司圍了起來。

  還是長話短說吧。

  父親把我看成了一個被他下令殺死的傢伙。這是因為我身上那件紫色衣裳的緣故。

  從行刑人家裡穿來的紫色衣服使他把我看成了一個死去多年的人,一個鬼。大多數罪人臨刑時,都已經向土司家的律法屈服了,但這個紫衣人沒有。他的靈魂便不去輪回,固執地留在了麥其家的土地上,等待機會。紫衣人是幸運的。麥其家的傻瓜兒子給了他機會,一個很好的機會。麥其土司看見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被他殺死的人。土司殺人時並不害怕,當他看到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人站在月光下面,就十分驚恐了。

  他們鬧哄哄折騰一陣,就回屋去睡了。

  塔娜真是個不一般的女人,屋子外面吵翻了天,她就不出去看上一眼,而趁我出去,爬上床睡了。現在,輪到我不知該不該上床了。塔娜看我進退無據的樣子,說:「沒有關係,你也上來吧。」

  我也就像真的沒什麼關係一樣,爬上床,在她身邊躺下了。

  這一夜就差不多過去了。

  早上,要是想和大家都見上一面,就必須到餐室去。我去了。父親頭上包著一塊綢巾,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腦袋碰傷了。他對聰明的兒子說:「想想吧,怎麼會一下就發生了這麼多奇怪的事情。」

  大少爺沒有說話,專心對付面前的食物。

  土司又對兩個太太說:「我是不是犯了一個錯誤。」

  央宗從來都不說什麼。

  母親想了想,說:「這個我不知道,但要告訴你的兒子,不是當了土司就什麼都能做。」

  塔娜明白是指她和哥哥的事情,馬上給食物噎住了。她沒想到麥其家的人會如此坦率地談論家裡的醜事。她對我母親說:「求求你,太太。」

  「我已經詛咒了你,我們看看你能不能當上新土司的太太吧。」母親又問我:「你不想幹點什麼嗎?我的兒子。」

  我搖了搖頭。

  父親呻吟了一聲,說:「不要再說了,我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你們總不會要我死在遜位之前吧?」

  哥哥笑著對父親說:「你要是擔心這個,不如早一點正式把權力交給我。」

  土司呻吟著說:「我為什麼會看見死去的人呢?」

  哥哥說:「可能他們喜歡你。」

  我對父親說:「你看見的是我。」

  他對我有些難為情地笑笑,說:「你是笑我連人都認不准了嗎?」

  和這些自以為是的人,多談什麼真是枉費心機,我站起身,故意在土司面前抻抻紫紅衣服,但他視而不見。他對下人們說:「你們扶我回房裡去吧,我想回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