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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不知翁波意西是高興,還是害怕,他的身子在發抖,額頭在淌汗。是的,麥其家的領地上出現了奇跡。沒有舌頭的人說話了!土司一家人也站在人群裡,他們不知道出現這樣的情形是福是禍,所以,都顯出緊張的表情。每當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時,總會有一個人出來解釋,大家都沉默著在等待,等待那個解釋者。

  濟嘎活佛從人群裡站出來,走到我的面前,對著麥其土司,也對著眾人大聲說:「這是神的眷顧!是二少爺帶來的,他走到哪裡,神就讓奇跡出現在哪裡!」

  依他的話,好像是我失去舌頭又開口說話了。

  活佛的話一出口,土司一家人緊張的臉立即鬆弛了。看來,除了哥哥之外,一家人都想對我這個奇跡的創造者表示點什麼,跟在父親身後向我走來。父親臉上的神情很莊重,步子放得很慢,叫我都有點等不及了。

  但不等他走到我跟前,兩個強壯的百姓突然就把我扛上了肩頭。猛一下,我就在大片湧動的人頭之上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從人群裡爆發出來。我高高在上,在人頭組成的海洋上,在聲音的洶湧波濤中漂蕩。兩個肩著我的人開始跑動了,一張張臉從我下面閃過。其中也有麥其家的臉,都只閃現一下,便像一片片樹葉從眼前漂走了,重新隱入了波濤中間。儘管這樣,我還是看清了父親的惶惑,母親的淚水和我妻子燦爛的笑容。看到了那沒有舌頭也能說話的人,一個人平靜地站在這場陡起的旋風外面,和核桃樹濃重的蔭涼融為了一體。

  激動的人群圍著我在廣場上轉了幾圈,終於像衝破堤防的洪水一樣,向著曠野上平整的麥地奔去了。麥子已經成熟了。陽光在上面滾動著,一浪又一浪。人潮卷著我沖進了這金色的海洋。

  我不害怕,但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欣喜若狂。

  成熟的麥粒在人們腳前飛濺起來,打痛了我的臉。我痛得大叫起來。他們還是一路狂奔。麥粒跳起來,打在我臉上,已不是麥粒而是一粒粒灼人的火星了。當然,麥其土司的麥地也不是寬廣得沒有邊界。最後,人潮沖出麥地,到了陡起的山前,大片的杜鵑林橫在了面前,潮頭不甘地湧動了幾下,終於停下來,嘩啦一聲,泄完了所有的勁頭。

  回望身後,大片的麥子沒有了,越過這片被踐踏的開闊地,是官寨,是麥其土司雄偉的官寨。從這裡看起來顯得孤零零的,帶點茫然失措的味道。一股莫名的憂傷湧上了我心頭。叫做人民,叫做百姓的人的洪水把我卷走,把麥其家的其他人留在了那邊。從這裡望去,看見他們還站在廣場上。他們肯定還沒有想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才呆呆地站在那裡。我也不清楚怎麼會這樣。但我知道有嚴重的事情發生了。這件事情,在我和他們之間拉開了這麼遠的一段距離。拉開時很快,連想一下的功夫都沒有,但要走近就困難了。眼下,這些人都跑累了,都癱倒在草地上了。我想,他們也不知道這樣幹是為了什麼。這個世界上就是有奇跡出現,也從來不是百姓的奇跡。這種瘋狂就像跟女人睡覺一樣,高潮的到來,也就是結束。激動,高昂,狂奔,最後,癱在那裡,像叫雨水打濕的一團泥巴。兩個小廝也叫汗水弄得濕淋淋的,像跳到岸上的魚一樣大張著愚蠢的嘴巴,臉上,卻是我臉上常有的那種傻乎乎的笑容。天上的太陽曬得越來越猛,人們從地上爬起來,二三兩兩地散開了。到正午時分,這裡就只剩下我和索郎澤郎、小爾依三個我們動身回官寨。

  那片麥地真寬啊,我走出了一身臭汗。

  廣場上空空蕩蕩。只有翁波意西還坐在那裡。坐在早上我們兩個相見的地方。官寨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我真希望有人出來張望一眼,真希望他們弄出點聲音。秋天的太陽那麼強烈,把厚重的石牆照得白花花的,像是一道鐵鑄的牆壁。太陽當頂了,影子像個小偷一樣賠在腳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點。

  翁波意西看著我,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

  自從失去了舌頭,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豐富了。短短的一刻,他的臉上變出了一年四季與風雨雷電。

  他沒有再開口,仍然眼睛和我說話。

  「少爺就這樣回來了?」

  「就這樣回來了。」我本來想說,那些人他們像洪水把我席捲到遠處,又從廣闊的原野上消失了。但我沒有這樣說。因為說不出來背後的意思,說不出真正想說的意思。洪水是個比喻,但一個比喻有什麼意思呢?比喻僅僅只是比喻就不會有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真發生了奇跡嗎?」

  「你說話了。」

  「你真是個傻子,少爺。」

  「有些時候。」

  「你叫奇跡水一樣沖走了。」

  「他們是像一股洪水。」

  「你感到了力量?」

  「很大的力量,控制不了。」

  「因為沒有方向。」

  「方向?」

  「你沒有指給他們方向。」

  「我的腳不在地上,我的腦子暈了。」

  「你在高處,他們要靠高處的人指出方向。」

  我想我有點明白了:「我錯過什麼了?」

  「你真不想當土司?」

  「讓我想想,我想不想當土司。」

  「我是說麥其土司。」

  麥其家的二少爺就站在毒毒的日頭下面想啊想啊官寨裡還是沒有一點動靜,最後,我對著官寨大聲說:「想!」

  聲音很快就在白花花的陽光裡消失了。

  翁波意西站起來,開口說:「……奇……跡……不會……發……生……兩次!」

  現在,我明白了,當時,我只要一揮手,洪水就會把阻擋我成為土司的一切席捲而去。就是面前這個官寨阻擋我,只要我一揮手,洪水也會把這個堡壘席捲而去。但我是個傻子,沒有給他們指出方向,而任其在寬廣的麥地裡耗去了巨大的能量,最後一個浪頭撞碎在山前的杜鵑林帶上。

  我拖著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還是沒有一個人出來見我。

  連我的妻子也沒有出現。我倒在床上,聽見一隻靴子落在地板上,又一隻靴子落在地板上,聲音震動了耳朵深處和心房。我問自己:「奇跡還是洪水?」然後,滿耳朵回蕩著洪水的聲音:慢慢睡著了。

  醒來時,眼前已是昏黃的燈光。

  我說:「我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你在哪裡。」這是塔娜的聲音。」我是誰?」

  「你是傻子,十足的傻子。」這是母親的聲音。

  兩個女人守在我床前,她們都低著頭,不肯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們的眼睛。我的心中湧起了無限憂傷。

  還是塔娜清楚我的問題,她說:「現在你知道自己在哪裡了嗎。」

  「在家裡。」我說。」知道你是誰了嗎?」

  「我是傻子,麥其家的傻子。」說完這句話,我的淚水就下來了。淚水在臉上很快墜落,我聽到墜落的滴落聲,聽見自己辯解的聲音,「慢慢來,我就知道要慢慢來,可事情變快了。」

  母親說:「你們倆還是回到邊界上去吧,看來,那裡才是你們的地方。」母親還說,現任土司「沒有「了之後,她也要投奔她的兒子。母親知道等待我的將是個不眠之夜,離開時,她替我們把燈油添滿了。我的妻子哭了起來。我不是沒有聽過女人的哭聲,卻從來沒有使我如此難受。這個晚上,時間過得真侵。這是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時間。塔娜哭著睡著了,睡著了也在睡中抽泣。她悲傷的樣子使我衝動,但我還是端坐在燈影裡,身上的熱勁一會兒也就過去了。後來,我又感到冷了。塔娜醒來了,開始,她的眼色很溫柔,她說:「傻子,你就那樣一直坐著?」

  「我就一直坐著。」

  「你不冷嗎?」

  「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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