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 |
五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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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散去時,哥哥拉住我的手臂:「你要毀在這女人手裡。」 父親說:「住口吧,人只能毀在自己手裡。」 哥哥走開了。我們父子兩個單獨相對時,父親找不到合適的話說了。我問:「你叫我回來做什麼?」 父親說:「你母親想你了。」 我說:「麥其家的仇人出現了,兩兄弟要殺你和哥哥,他們不肯殺我,他們只請我喝酒,但不肯殺我。」 父親說:「我想他們也不知道拿你怎麼辦好。我真想問問他們,是不是因為別人說你是個傻子,就不知道拿你怎麼辦了。」 「父親也不知拿我怎麼辦嗎?」 「你到底是聰明人還是傻子?」 「我不知道。」 這就是我回家時的情景。他們就是這樣對待使麥其家更加強大的功臣的。 母親在房裡跟塔娜說女人們沒有意思的話,沒完沒了。 我一個人趴在欄杆上,望著黃昏的天空上漸漸升起了月亮,在我剛剛回到家裡的這個晚上。 月亮完全升起來了,在薄薄的雲彩裡穿行。 官寨裡什麼地方,有女人在撥弄口弦。口弦聲悽楚迷茫,無所依傍。 第九章 34.奇跡 我在官寨裡轉了一圈。 索郎澤郎,爾依,還有桑吉卓瑪都被好多下人圍著。看那得意的模樣,好像他們都不再是下人了似的。 老行刑人對我深深彎下腰:「少爺,我兒子跟著你出息了。」 索郎澤郎的母親把額頭放在我的靴背上,流著淚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少爺啊。」要是我再不走開,這個老婆子又是鼻涕又是口水的,會把我的靴子弄髒的。 在廣場上,我受到了百姓們的熱烈歡呼。但今天,我不準備再分發糖果了。這時,我看到書記官了。離開官寨這麼久,我想得最多的倒不是家裡人,倒是這個沒有舌頭的書記官。現在,翁波意西就坐在廣場邊的核桃樹蔭下,對我微笑。從他眼裡看得出來,他也在想我。他用眼睛對我說:「好樣!」 我走到他面前,問:「我的事他們都告訴你了?」 「有事情總會傳到入耳朵裡。」 「你都記下來了?都寫在本子上了?」 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氣色比關在牢裡時,比剛做書記官時好多了。 我把一份禮物從寬大的袍襟裡掏出來,放在他面前。 禮物是一個方正的硬皮包,漢人軍官身上常掛著這種皮包。我用心觀察過,他們在裡面裝著本子、筆和眼鏡。這份禮物,是我叫商隊裡的人專門從漢人軍隊里弄來的,裡面有一副水晶石眼鏡,一支自來水筆,一疊有膠皮封面的漂亮本子。 通常,喇嘛們看見過分工巧的東西,會為世界上有人竟然不把心智用來進行佛學與人生因緣的思考而感到害怕。書記官不再是狂熱的傳教僧人了。兩個人對著一瓶墨水和一支自來水筆,卻不知道怎樣把墨水灌進筆裡。筆帽擰開了又蓋上,蓋上了又擰開,還是沒能叫墨水鑽進筆肚子裡去。對著如此工巧的造物,智慧的翁波意西也成了一個傻子。 翁波意西笑了。他的眼睛對我說:「要是在過去,我會拒絕這過分工巧的東西。」 「可現在你想弄好它。」 他點了點頭。 還是土司太太出來給筆灌滿了墨水。離開時,母親親了我一口,笑著對書記宮說:「我兒子給我們大家都帶回來了好東西。好好寫吧,他送你的是一支美國鋼筆。」 書記官用筆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字。天哪,這行字是藍色的。 而在過去,我們看到的字都是黑色的。書記官看著這行像天空一樣顏色的字,嘴巴動了動。 而我竟然聽到聲音了! 是的,是從沒有舌頭的人嘴裡發出了聲音! 他豈止是發出了聲音,他是在說話!他說話了!! 雖然聲音含含糊糊,但確確實實是在說話。不止是我聽到,他自己也聽到了,他的臉上出現了非常吃驚的表情,手指著自己大張著的嘴,眼睛問我:「是我在說話?我說話了?!」 我說:「是你!是你!再說一次。」 他點點頭,一字一頓地說了一句話,雖然那麼含糊不清,但我聽清楚了,他說道:「那……字……好……看……」 我對著他的耳朵大喊:「你說字好看!」 書記官點點頭:「……你……的……筆,我的……手,寫的字……真好看。」 「天哪,你說話了。」 「……我,說……話……了?」 「你說話了!」 「我……說話了?」 「你說話了!」 「真的?」 「真的!」 翁波意西的臉被狂喜扭歪了。他努力想把舌頭吐出來看看。但剩下的半截舌頭怎麼可能伸到嘴唇外邊來呢。他沒有看見自己的舌頭。淚水滴滴答答掉下來。淚水從他眼裡潸然而下。我對著人群大叫一聲:「沒有舌頭的人說話了!」 廣場上,人們迅速把我的話傳開。 「沒有舌頭的人說話了!」 「沒有舌頭的人說話了?」 「他說話了!」 「說話了!」 「說話了?」 「說話了?!」 「說話了!」 「書記官說話了!」 「沒有舌頭的人說話了!」 人們一面小聲而迅速地向後傳遞這驚人的消息,一面向我們兩個圍攏過來。這是一個奇跡。激動的人群也像置身奇跡裡的人,臉和眼睛都在閃閃發光。濟嘎活佛也聞聲來了。幾年不見,他老了,臉上的紅光蕩然無存,靠一根漂亮的拐杖支撐著身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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