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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這是一句傻話,但聰明的父親聽懂了,他笑了,說:「你這個傻瓜,是泡泡都會消散。」

  「它們不斷冒出來。」

  「好吧,兒子,只要茸貢土司真把她女兒給你,我會給她更多的麥子。我馬上派人送信給她。」

  馬上就要派出信使了,父親又問我:「茸貢家的侍女都比我們家的漂亮?」

  我的答覆非常肯定。

  父親說:「女土司是不是用個侍女冒充她女兒?」

  我說,無論她是不是茸貢的女兒,她都是塔娜,我都愛她。

  父親當即改變了信使的使命,叫他不送信,而是去探聽塔娜是不是茸貢土司的女兒。這一來,眾人都說我中了美人計,叫茸貢家用一個下賤侍女迷住了。但我不管這些,就算塔娜是侍女,我也一樣愛她。她的美麗不是假的,我不在乎她是土司的女兒,還是侍女。每天,我都登上望樓,等探子回來。我獨自迎風站在高處,知道自己失去了成為麥其土司的微弱希望。頭上的藍天很高,很空洞,裡面什麼也沒有。地上,也是一望無際開闊的綠色。南邊是幽深的群山,北邊是空礦的草原。到處都有人,都是拉雪巴土司和茸貢土司屬下的饑民在原野上遊蕩,父親一來,再沒人施捨食物給他們了。但他們還是在這堡壘似的糧倉周圍遊蕩,實在支持不住了,便走到河邊,喝一肚子水,再回來鬼魂一樣繼續遊蕩。

  有一天,天上電閃雷鳴,我在望樓上,被風吹得搖搖晃晃。這時,一道閃電劃過,我突然看到了什麼,突然看到了我說不出來的什麼。就對父親大叫。告訴他,馬上就有什麼大事情發生了。我要看著這樣的大事情發生。父親由兩個小廝扶著上瞭望樓,對著傻瓜兒子的耳朵大聲叫道:「什麼狗屁大事!雷把你劈死了才是大事!」

  話一出口,就叫風刮跑了,我換了個方向,才聽清他的喊叫。

  但確實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我的心都要跳到身體外面了。我對父親喊道:「你該把書記官帶到這裡來!這個時候,他該在這裡!」

  一個炸雷落在另一座望樓上,一團火球閃過,高聳的塔樓坍塌了,變成了被雨水打濕的大堆黃土,上面,是幾段燒焦的木頭和一個哨兵。

  不管傻瓜兒子怎樣掙扎,麥其土司還是叫人把他拉了下去。這回,他真生氣了:「看看吧,這就是你說的大事,你想我跟你死在一起嗎?」

  他給了我一個耳光。他打痛我了,所以,我知道他是愛我的。恨我的人打不痛我。我痛得躺倒在地上。管家把狂怒的土司拉住了。大雨傾盆而下。雷聲漸漸小了。不,不是小了,而是像一個巨大的輪子隆隆地滾到遠處去了。我想就躺在這裡,叫淚水把自己淹死。但就是這個時候,我看到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是的,我也聽見了,馬蹄敲打地面的聲音。不是一匹,也不是一百匹,我想是二三十匹吧。父親看了我一眼,知道我的感覺是正確的。他下令人們拿起武器。我從地上跳起來,欣喜地大叫:「塔娜回來了。」

  響起了急促的打門聲。

  大門一開,女土司帶著一群人,從門外蜂擁進來。我從樓上沖下去。大家都下了馬,塔娜卻還坐在馬上。她們每個人都給淋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我看不見其他人,我只看見她。我只看見塔娜濕淋淋地坐在馬上。就像滿世界的雨水都是她帶來的。就像她本來就是雨神一樣。

  是我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的。

  塔娜把雙手吊在我的脖子上,深深地紮進了我的懷裡。她是那麼冷,光靠體溫是不夠的,還有火,還有酒,才使她慢慢暖和過來。

  我們沒有足夠的女人衣服供她們替換。女土司蒼白著臉,還對麥其土司開了句玩笑:「怎麼,麥其家不是很富有的土司嗎?」

  父親看了看女土司,笑笑,帶著我們一大群男人出去了。他親手帶上房門,大聲說:「你們把衣服弄幹了,我們再說話吧。」

  本來,兩個土司見面,禮儀是十分繁瑣的。那樣多的禮儀,使人感到彼此的距離。這場雨下得真好。這場雨把濕淋淋的女土司帶到我們面前,一切就變得輕鬆多了。兩個土司一見面,相互間就有了一種隨和的氣氛。女土司在裡面,男土司在外面,隔著窗戶開著玩笑。我沒有說話,但在雨聲裡,我聽得見女人們脫去身上濕衣服的聲音,聽到她們壓著嗓子,發出一聲聲低低的尖叫。我知道,塔娜已經完全脫光了,坐在熊皮褥子上,火光撫摸著她。要命的是,我腦子裡又塞滿了煙霧一樣的東西,竟然想像不出一個漂亮姑娘光著身子該是什麼樣子了。父親拍拍我的腦袋,我們就走開了,到了另一個暖和的屋子裡。

  土司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說:「那件事幹得很漂亮。」

  管家看看我,我看看管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土司的眼光從雨中,從暮色裡收回來,看著我說:「這件事,幹得很漂亮,我看,你會得到想要的漂亮女子。」

  管家說:「主子要說的,怕還不止這個意思吧?」

  土司說:「是的,是不止這個意思。她們在路上遇到了什麼事情,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女土司一家,都要靠我們的幫助了。可她們遇到了什麼事情?」

  管家口都張開了,土司一豎手指,管家就明白了,改了口說:「少爺知道,說不定,還是他設下的圈套呢。」

  這時,我的腦子還在拼命想像光身子的塔娜。父親把詢問的目光轉向我,我知道是要我說話,於是,心頭正在想著的事情就脫口而出了:「女土司那天換了三次衣服,今天卻沒有了,要光著身子烤火。」我問道,「誰把他們的衣服搶走了?」這個問題一直在我腦子裡打轉,但想不出一個結果來。這麼一問,卻被土司和管家看成是我對他們的啟發。

  父親說:「是的,被搶你的意思是她們被搶了!」

  管家接著說:「她們有人有槍,一般土匪是下不了手的,對!對對!是拉雪巴!」

  拉雪巴的禍事臨頭了。」父親拍拍我的腦袋,「你的麥子不止得到了十倍報酬。」

  說老實話,我不太明白他們兩人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父親拍拍手掌,叫人上酒。我們三個人一人幹了一大碗。父親哈哈大笑,把酒碗丟到窗外去摔碎了,這碗酒叫我周身都快燃起來了。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晚霞燦爛。我要記住這一天。暴雨後的天空,晚霞的光芒是多麼動人,多麼明亮。

  我和父親帶著酒氣回到剛剛穿好衣服的女人們中間。酒,火,暖和乾燥的衣服和可口的食物使驚慌失措的女土司鎮定下來。她想重新在我們之間劃出一道使她有安全感的距離。這一企圖沒有成功。

  女土司要補行初見之禮,父親說:「用不著,我們已經見過面,看看,你的頭髮還沒有幹透,就坐在火邊不要動吧。」這一句話,使想重新擺出土司架子的她無可奈何地坐在火爐邊,露出了討好的笑容。麥其土司對自己這一手十分滿意,但他並不想就此停下來,哪怕對手是女人也不停下。他說:「拉雪巴要落個壞名聲了,他怎麼連替換的衣服都不給你們留下。」

  女土司臉上現出了吃驚的表情。麥其土司說對了!她們在路上被拉雪巴土司槍了。我送給她們的麥子落到了別人手上。茸貢土司想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但她畢竟是女人,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父親說:「不要緊,麥其家會主持公道。」

  女土司轉過臉擦去了淚水。

  這樣一來,她就把自己放在一個不平等的地位上了。我還沒有把她劫持我的事說出來呢。要那樣的話,她的處境就更不利了。塔娜看看我,起身走出去了。

  我跟著走了出去。身後響起了低低的笑聲。

  雨後夜晚的空氣多麼清新啊。月亮升起來,照著波光粼粼的小河。河水上爛銀一般的光亮,映照在我心上,也照亮了我的愛情。塔娜吻了我。

  我叫她那一吻弄得更傻了,所以才說:「多麼好的月亮呀!」

  塔娜笑了,是月光一樣清冷的笑,她說:「要緊事都說不完,你卻說月亮!」

  「多麼亮的河水呀!」我又說。

  她這才把聲音放軟了:「你是存心氣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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