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天哪,這個名字叫我渾身一下熱起來了。在這裡,我遇到了一個比以前的卓瑪更美妙的卓瑪。現在,又一個和我貼身侍女同名的姑娘出現了。我連讓下人掀起帳篷簾子也等不及,就一頭撞了進去。結果,軟軟的門簾把我包裹起來,越掙扎,那道簾子就越是緊緊地纏住我。最後,我終於掙脫出來了,大喘著氣,手裡拿著撕碎的帳篷簾子,傻乎乎地站在了塔娜面前。這會兒,連我手上的指甲都發燙了,更不要說我的心,我的雙眼了。好像從開天闢地時的一聲呼喚穿過了漫長的時間,終於在今天,在這裡,在這個美麗無比的姑娘身上得到了應答。現在她就在帳篷上方,端坐在我面前,燦爛地微笑,紅紅的嘴唇裡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衣服穿在她身上,不是為了包藏,而是為了暗示,為了啟發你的想像。我情不自禁大叫:「就是你!就是你……」前一聲高昂,歡快,後一聲出口時,我一身發軟,就要倒在地上了。但我穩住了身子沒有倒下。

  麥其家的傻瓜兒子被姑娘的美色擊中了。

  塔娜臉上出現了吃驚的表情,望著她的母親,問:「你來找的就是這個人嗎,阿媽?」

  女土司神情嚴肅,深深地點了點頭,說:「現在,是他來找你了,我親愛的女兒」。

  塔娜用耳語一樣的聲音說:「我明白了。」

  說完,她的一雙眼睛閉上了,這樣的情景本該激發起一個人的憐憫之心。我也是有慈悲心腸的。但塔娜就是命運,就是遇到她的男人的命運。她閉眼時,顫動著的長長的彩虹一樣彎曲的睫毛,叫我對自己沒有一點辦法。

  我連骨頭裡面都冒著泡泡,叫了一聲:「塔娜。」

  她答應我了!

  塔娜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淚水。她睜開眼睛,臉上已經換上了笑容,就在這時,她回答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也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我是麥其家的傻子,塔娜啊。」

  我聽見她笑了!我看見她笑了!她說:「你是個誠實的傻子。」

  我說:「是的,我是。」

  她伸出一隻手放在我的手裡,這只手柔軟而冰涼,她問:「你同意了?」

  「同意什麼?」

  「借給我母親糧食。」

  「同意了。」

  我的腦袋裡正像水開鍋一樣,咕咕冒泡,怎麼知道同意與不同意的區別。她的手玉石一樣冰涼。她的到肯定的回答,就把另一隻手也交到了我手裡。這只手是滾燙的,像團火一樣。她對我笑了一下。這才轉過臉對她母親說:「請你們出去。」

  她的土司母親和侍女們就退出去了。

  帳篷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地下,兩張地毯之間生長出一些小黃花,我不敢看她,一隻眼睛看著那些細碎的花朵,一隻眼睛看著兩雙握在一起的手。這時,她突然哭出聲來,說:「你配不上我,你是配不上我的。」

  我知道這個,所以,才不敢貿然抬頭看她。

  她只哭了幾聲,半倚半靠在我身上,說:「你不是使我傾心的人,你抓不住我的心,你不能使我成為忠貞的女人,但現在,我是你的女人了,抱著我吧。」

  她這幾句話使我的心既狂喜又痛楚,我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裡,像緊抱著自己的命運。就在這時,我突然明白,就是以一個傻子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也不是完美無缺的。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是這樣,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裡,保持著它的完整,它的純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會發現,自己沒有全部得到。即便這樣,我還是十分幸福,把可心可意的美人抱在懷裡,把眼睛對著她的眼睛,把嘴唇貼向她的嘴唇,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我說:「看,你把我變成一個傻子,連話都不會說了。」

  這句話竟把塔娜惹笑了:「變傻了?難道你不是遠近有名的傻子嗎?」

  她舉起手,擋住我正要吻下去的嘴,自言自語說,「誰知道呢,也許你是個特別有趣的男人。」

  她讓我吻了她。當我把手伸向那酥胸,她站起來,理理衣服,說:「起來,我們出去,取糧食去吧。」

  此時此刻的我,不要說腦子,就是血液裡,骨頭裡都充滿了愛情的泡泡,暈暈乎乎跟著她出去了。我已經和她建立了某種關係,什麼關係呢,我不知道。女土司把我的人放了。一行人往我們的堡壘——邊界上的糧倉走去。我和塔娜並馬走在隊伍最前面。後面是女土司,再後面是茸貢家的侍女和我的兩個小廝。

  看見這情景,管家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我叫他打開糧倉,他吃驚的嘴巴張得更大了。

  他把我拉到一邊,說:「可是,少爺,你知道老爺說過的話。」

  「把倉庫打開!」

  我的眼睛裡肯定燃燒著瘋狂的火苗。自信對主子十二萬分忠誠便敢固執己見的管家沒有再說什麼。他從腰上解下鑰匙,扔到索郎澤郎手上。等我轉過身子,才聽到他一個人嘀咕,說,到頭來我和聰明的哥哥一樣,在女人面前迷失了方向。管家是一個很好的老人,他看著索郎澤郎下樓,打開倉房,把一袋又一袋的麥子放在了茸貢家的牲口背上,對我說:「可憐的少爺,你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是吧?」

  「我得到了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們沒有想到這次會得到糧食,只帶了不多的牲口。」

  她們把坐騎也騰出來馱運麥子了。就這樣,也不到三十匹牲口,連一個倉房裡的四分之一都不能裝完。這樣的倉房我們一共有二十五個,個個裝得滿滿當當。女土司從馱上了麥子的牲口那邊走過來,對我說,她的女兒要回去,等麥其土司前去求親。她還說:「求親的人最好來得快一點。」最好是在她們趕著更多的牲口來馱麥子前。

  馱麥子的馬隊走遠了,我的塔娜也在雲彩下面遠去了。

  管家問我:「那個漂亮女人怎麼走了?」他臉上出現了怪怪的神情,使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認為我中了女土司的美人計。我也後悔把塔娜放走了。要是她不回來,這些該死的糧食又算什麼?什麼也算不上。真的什麼都算不上。我的心變得空空蕩蕩。晚上,聽著風從高高的天上吹過,我的心裡仍然空空蕩蕩。我為一個女人而睡不著覺了。

  我的心啊,現在,我感覺到你了。裡面,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思念。

  27.訂婚

  麥其土司到邊界上巡行。

  他已經去過了南邊的邊界。

  在南方,哥哥跟我們的老對手汪波土司于上了。汪波土司故伎重演,想用偷襲的方式得到麥子和玉米,反而落在哥哥設下的埋伏圈裡。只要是打仗,哥哥總能得手。汪波土司一個兒子送了命,土司本人叫絆馬繩絆倒,摔斷了一隻胳膊。父親說:「你哥哥那裡沒有問題,你這裡怎麼樣?」

  土司這句話一出口,管家馬上就跪下了。

  麥其土司說:「看來我聽不到好消息。」

  管家就把我們怎麼打發拉雪巴土司,最後卻怎麼叫女土司輕易得到糧食的事說了。父親的臉上聚起了烏雲,他銳利地看了我一眼,對管家說:「你沒什麼錯,起來吧。」

  管家就起來了。

  父親又看了我一眼。自從我家有了失去舌頭的書記官,大家都學會用眼睛說話了。麥其土司歎口氣,把壓在心頭的什麼東西吐出來。好了,二少爺的行為證明他的腦子真有毛病,作為土司,他不必再為兩個兒子中選哪一個做繼承人而傷腦筋了。管家告退,我對父親說:「這下,母親不好再說什麼了。」

  我的話使父親吃了一驚,沉默了半晌才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我當不上土司。」

  父親並不打算因為白送了別人麥子而責備我,他問:「茸貢家的女兒怎麼樣?」

  「我愛她,請你快去給我訂親吧。」

  「兒子,你真有福氣,做不成麥其土司,也要成為茸貢土司,她們家沒有兒子,當上了女婿就能當上土司。」他笑笑說,「當然,你要聰明一點才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足夠支用的聰明,但我知道自己有足夠的愛,使我再也不能忘記塔娜了。

  親愛的父親問我:「告訴我愛是什麼?」

  「就是骨頭裡滿是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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