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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除了裝備精良的士兵,我決定帶一個廚娘,不用說,她就是當過我貼身侍女的桑吉卓瑪。依我的意思,本來還要帶上沒有舌頭的書記官。但父親不同意。他對兩個兒子說:「你們誰要證明了自己配帶這樣的隨從,我立即就給他派去。」

  我問:「要是我們兩個都配得上怎麼辦?麥其家可沒有兩個書記官。」

  「那好辦,再抓個驕傲的讀書人把舌頭割了。」父親歎了口氣說,「我就怕到頭來一個都不配。」

  我叫索郎澤郎陪著到廚房,向桑吉卓瑪宣佈了帶她到北方邊界的決定。我看到她站在大銅鍋前,張大了嘴巴,把一條油乎乎的圍裙在手裡纏:「可是,可是,少爺——。」

  從廚房出來,她的銀匠丈夫正在院子裡幹活。索郎澤郎把我的決定告訴了他。小廝的話還沒有說完,銀匠就把錘子砸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臉喇一下白了。他抬頭向樓上望了一眼,真碰到我的眼光時,他的頭又低了下去。我和索郎澤郎又往行刑人家裡走了一趟。

  一進行刑人家的院子,老行刑人就在我面前跪下了,小爾依卻只是垂手站在那裡,露出了他女孩子一樣羞怯的笑容。我叫他準備一套行刑人的工具,跟我出發到邊境上去。他的臉一下就漲紅了,我想這是高興的緣故。行刑人的兒子總盼著早點成為正式的行刑人,就像土司的兒子想早一天成為真正的土司。老行刑人的臉漲紅了,他不想兒子立即就操起屠刀。我舉起手,示意他不要開口。老行刑人說:「少爺,我不會說什麼,我只是想打嗝,我經常都要打嗝。」

  「你們這裡有多餘的刑具嗎?」

  「少爺,從他剛生下來那天,我就為你們麥其家的小奴才準備好了。只是,只是……」

  「說吧,只是什麼?」

  「只是你的兄長,麥其土司將來的繼承人知道了會怪罪我。」

  我一言不發,轉身走出行刑人家的院子。

  出發時,小爾依還是帶著全套的刑具來了。

  父親還把跛子管家派給了我。

  哥哥是聰明人,不必像我帶上許多人做幫手。他常常說,到他當土司時,麥其官寨肯定會空出很多房間。意思是好多人在他手下要失去其作用和位置。所以,他只帶上一隊兵丁,外加一個出色的釀酒師就足夠了。他認為我帶著管家,帶著未來的行刑人,特別是帶著一個曾和自己睡過覺的廚娘,都是十分正常的,因為他弟弟是個傻子。我打算把塔娜帶上,叫他見笑了。他說:「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女人,你為什麼要帶上這個小女人?你看我帶了一個女人嗎?」

  我的回答傻乎乎的:「她是我的侍女呀?」一句話惹得他哈哈大笑。

  我對塔娜說:「好吧,好吧,不要哭了,就在家裡等我回來吧。」

  去邊界的路上,許多前來尋找糧食,卻空手而歸的人們走在我們隊伍的前面和後面。我們停下來吃飯時,我就叫手下人給他們一點。因為這個,他們都說麥其家的二少爺是仁慈少爺。跛子管家對我說:「就是這些人,要不了多久,就會餓狼一樣向我們撲來。」

  我說:「是嗎,他們會那樣做嗎?」

  管家搖了搖頭,說:「怎麼兩個少爺都叫我看不到將來。」

  我說:「是嗎,你看不到嗎?」

  他說:「不過,我們肯定比大少爺那邊好,這是一定的,我會好好幫你。」

  走在我馬前的索郎澤郎說:「我們也要好好幫少爺。」

  管家一鞭子抽在他身上。

  我大笑,笑得差點從馬背上跌下去了。

  販子管家對我說:「少爺,你對下人太好了,這不對,不是一個土司的做法。」

  我說:「我為什麼要像一個土司,將來的麥其土司是我的哥哥。」

  「要是那樣的話,土司就不會安排你來北方邊界了。」他見我不說話,一抖馬韁,走在和我並排的地方,壓低了聲音說:「少爺,小心是對的,但你也該叫我們知道你的心思,我願意幫助你。但要叫我知道你的心思才行啊。」

  我狠狠地在他的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馬一揚蹄,差點把麥其家忠心耿耿的跛子管家從馬背上顛了下來。我又加了一鞭,馬箭一樣射出去了,大路上揚起了一股淡淡的黃塵。我收收韁繩,不一會兒,就落在後面,走在下人的隊伍裡了。這一路上,過去那個侍女,總對我躲躲閃閃的。她背著一口鍋,一小捆引火的乾柴,臉上豎一道橫一道地塗著些濃淡不一的鍋底灰。總之,她一點也不像當初那個教會我男女之事的卓瑪了。她這副模樣使我感到人生無常,心中充滿了悲傷。我叫來一個下人,替她背了那口鍋,叫她在溪邊洗去了臉上的污垢。她在我的馬前邁著碎步。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我不知道自己要於什麼,我不會想再跟她睡覺,那麼,我又想幹什麼呢,我的傻子腦袋沒有告訴我。這時,卓瑪的雙肩十分厲害地抖動起來,她哭了。我說:「你是後悔嫁給銀匠嗎?」

  卓瑪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不要害伯。」

  我沒想到卓瑪會說出這樣的話:「少爺,有人說你會當上土司,你就快點當上吧。」

  她的悲傷充滿了我的心間。卓瑪要我當上土司,到時候把她從奴隸的地位上解放出來。這時,我覺得自己的確應該成為麥其土司。

  我說:「你沒有到過邊界,到了,看看是什麼樣子,就回到你的銀匠身邊去吧。」

  她在滿是浮塵的春天大路上跪下了,一個頭磕下去,額頭上沾滿了灰塵。看吧,想從過去日子裡找點回憶有多麼徒勞無益。看看吧,過去,在我身邊時總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的姑娘成了什麼樣子。我一催馬,跑到前面去了。馬的四蹄在春天的大路上揚起了一股黃塵,後面的那些人,都落在塵埃裡了。

  春天越來越深,我們走在漫長的路上,就像是在往春天深處行走一樣。到達邊界時,四野的杜鵑花都開放了。迎面而來,到處尋找糧食的饑民也越來越多。春天越來越深,饑民們臉上也越來越多地顯出春天裡連天的青草,和湧動的綠水那青碧的顏色。

  哥哥把倉庫建得很好。我是說,要是在這個地方打仗,可真是個堅固的堡壘。

  當然,我還要說,哥哥沒有創造性。那麼聰明,那麼叫姑娘喜歡的土司繼承人,卻沒有創造性,叫人難以相信。當我們到達邊境,眼前出現了哥哥的建築傑作時,跛子管家說:「天哪,又一個麥其土司官寨嘛!」

  這是一個仿製品。

  圍成個大院落的房子上下三層,全用細細的黃土築成。寬大的窗戶和門向著裡邊,狹小的槍眼兼窗戶向著外邊。下層是半地下的倉房,上兩層住房可以起居,也可以隨時對進攻的人群潑灑彈雨,甚至睡在床上也可以對來犯者開槍。我哥哥可惜了,他要是生活在土司之間邊界未定的時代,肯定是一個世人矚目的英雄。照我的理解,父親可不是叫他到邊界上來修築堡壘。父親正一天天變得蒼老,經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說:「世道真的變了。」

  更多的時候,父親不用這般肯定的口吻,而是一臉迷茫的神情,問:「世道真的變了?」

  我的兄長卻一點也不領會這迷憫帶給父親的痛楚,滿不在乎地說:「世道總是要變的,但我們麥其家這麼強大了,變還是不變,都不用擔心。」

  父親知道,真正有大的變化發生時,一個土司,既使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大的土司,如果不能順應這種變化,後果也不堪設想。所以,土司又把迷茫的臉轉向傻子。我立即就感到了父親心中隱隱的痛楚,臉上出現了和土司心中的痛楚相對應的表情。土司看到自己心裡的痛楚,顯現在傻瓜兒子的臉上,就像父子兩人是一個身體。

  父親說世道變了,就是說領地上的好多東西都有所變化。過去,祖先把領地中心的土司官寨都修成堅固的堡壘,不等於今天邊界上的建築也要修成堡壘。我們當然還要和別的土司進行戰爭,槍炮的戰爭打過,我們勝利了。這個春天,我們要用麥子來打二場戰爭。麥子的戰爭並不需要一座巨大的堡壘。

  我們權且在堡壘裡住下。

  這是一個饑荒之年,我們卻在大堆的糧食上面走動,交談,做夢。麥子、玉米一粒粒重重疊疊躺在黑暗的倉房裡,香氣升騰起來,進入了我們的夢鄉。春天的原野上,到處遊蕩著青綠色面孔的饑民。其中有好多人,直到臨死想要做一次飽餐的夢都不能夠。而我們簡直就是在糧食堆上睡覺。下人們深知這一點,臉上都帶著身為麥其家百姓與奴隸的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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