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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24.麥子

  該說說我們的鄰居了。

  拉雪巴土司百多年前曾經十分強大。強大的土司都做過侍強淩弱之事。他們曾經強迫把一個女兒嫁給麥其土司,這樣,拉雪巴土司就成了麥其土司的舅舅。後來,我們共同的鄰居茸貢土司起來把他們打敗了。麥其土司趁便把自己兄弟的女兒嫁給拉雪巴土司做了第三任妻子,這樣,又使自己成了拉雪巴土司的伯父。

  一到邊界,我就盼著親戚早點到來。

  但拉雪巴土司卻叫我失望了。

  每天,那些臉上餓出了青草顏色的饑民,圍著我們裝滿麥子的堡壘繞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繞得我頭都暈了。要是他們想用這種方式來奪取堡壘那就太可笑了。但看著這些人老是繞著圈子,永無休止,一批來了,繞上兩天,又一批來繞上三天,確實叫人感到十分不快。但我們過去的舅舅,後來的侄兒,卻還不露面。他的百姓一個接一個死去,轉著轉著,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或者,拉雪巴土司是想用這種方式喚起我的慈悲和憐憫。可他要是那樣想的話,就不是一個土司了。在這片土地上,沒有任何土司會把希望寄託在別人發慈悲上。只有可憐的百姓,才會有如此天真的想法。眼下,只有春天一天比一天更像春天。這一天,我把廚娘卓瑪叫到跟前,吩咐她不做飯了,帶十個下人架起十口炒鍋,在院子裡炒麥子。很快,火生起來,火苗被風吹拂著,呼呼地舔著鍋底,麥子就在一字排開的十口炒鍋裡僻僻啪啪爆裂開了。管家不解地看著我,我說:「我可不是只為了聽聽響聲。」

  管家說:「是啊,要聽響聲,還不如放一陣機槍,把外面那些人嚇跑算了。」

  管家是真正的聰明人,他把鼻頭皺起來,說:「真香啊,這種味道。」然後,他一拍腦門,恍然大悟,說:「天哪,少爺,這不是要那些餓肚子人的命嗎。」他拉著我的手,往堡壘四角的望樓上登去。望樓有五層樓那麼高,從上面,可以把好大一個地方盡收眼底。饑民們還在外面繞圈子,看來,炒麥子的香氣還沒有傳到那裡。管家對我說:「想出好主意的人,你不要著急。」

  我說:「我有點著急。」

  指揮炒麥子的卓瑪仰頭望著我們,看來,炒焦了那麼多麥子,叫她心痛了。我對她揮揮手,她懂得我的意思,我身邊的人大多都能領會我的意思。卓瑪也揮一揮手,她的手下人又往燒燙的鍋裡倒進了更多麥子。從這裡看下去,她雖然沒有恢復到跟我睡覺時的模樣,但不再橡下賤的廚娘了。

  火真是好東西,它使麥子變焦的同時,又使它的香氣增加了十倍百倍,在生命死亡之前全部煥發出來了。誘人的香氣從堡壘中間升起來,被風刮到外面的原野上。那些饑民都仰起臉來,對著天貪婪地掀動著鼻翼,步子像是喝醉了一樣變得踉踉蹌蹌。誰見過成百上千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喝醉的情景呢。我敢保證沒有誰看到過。那麼多人同時望著天,情景真是十分動人。饑餓的人群踉踉蹌蹌地走著,不看腳底而望著天上。終於,他們的腳步慢了下來,在原地轉開了圈子。轉一陣,站定,站一陣,倒下。

  麥子強烈的香氣叫這些饑餓的人昏過去了。

  我親眼看到,麥子有著比槍炮還大的威力。

  我當下就領悟了父親為什麼相信麥子會增加十倍價值。

  我下令把堡壘大門打開。

  不知哥哥是在哪裡找的匠人,把門造得那麼好。關著時,那樣沉重穩固,要打開卻十分輕鬆。門扇下面的輪子雷聲一樣,隆隆地響著,大門打開了。堡壘裡的人傾巢而出,在每個倒在地上的饑民面前,放上一捧炒熟的麥子,香氣濃烈的麥子。做完這件事,已經是夕陽銜山的時候了。昏倒的人在黃昏的風中醒來,都發現了一捧從天而降的麥子。吃下這點東西,他們都長了力氣。站起來,在黃昏暖昧光芒的映照下,一個接一個,趟過小河,翻過一道緩緩的山脊,從我的眼前消失了。

  管家在背後咳嗽了一聲,我沒有以為他是受了風,感冒了。」你有什麼話就說吧。」我說。

  「要是跟的不是你,而是大少爺,想到什麼話,我是不敢說的。」

  我知道他說的是老實話。但我還是問:「因為我是個傻子嗎?」

  管家哆嗦了一下,說:「我要說老實話,你也許是個傻子,也許你就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不管怎樣,我都是你的人了。」

  我想聽他說,少爺是聰明人,但他沒有那樣說。我心裡冷了一下,看來,我真是個傻瓜。但他同時對我表示了他的忠誠,這叫人感到十分寬慰。我說:「說吧,想到什麼話,你儘管說就是了。」

  「明天,最多後天,我們的客人就要來了。」

  「你就做好迎接客人的準備吧。」

  「最好的準備就是叫他們以為,我們什麼都沒有準備。」

  我笑了。

  知道拉雪巴土司要來,我帶了一大群人,帶著使好多土司聽了都會膽寒的先進武器,上山打獵去了。這天,我們的親戚拉雪巴土司是在密集的槍聲裡走向邊界的。我們在一個小山頭上一邊看著拉雪巴土司一行走向堡壘,一邊往天上放槍,直到他們走進了堡壘。我們沒有必要立即回去。下人們在小山頭上燒火,烤兔子肉做午餐。

  我還在盛開著杜鵑花的草地上小睡了一會兒。我學著那些打獵老手的樣子,把帽子蓋在臉上,遮擋強烈的日光;本來,我只是做做睡覺的樣子,沒想到真睡著了。大家等我醒來,才吃了那些兔子。大家都吃得太飽了,坐在毯子一樣的草地上,沒人想立即起身。附近牧場上的百姓又送來了奶酪。這樣,我們就更不想起身了。

  對於吃飽了肚子的人,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季節呀!

  和風吹拂著牧場。白色的草莓花細碎,鮮亮,從我們面前,開向四面八方。間或出現一朵兩朵黃色蒲公英更是明亮照眼。濃綠欲滴的樹林裡傳來布穀鳥叫。一聲,一聲,又是一聲。一聲比一聲明亮,一聲比一聲悠長。我們的人,都躺在草地上,學起布穀鳥叫來了。這可是個好兆頭。所有人都相信,一年之中,第一次聽見布穀鳥叫時,你的情形就是從現在到下次布穀鳥叫時的情形。現在,我們的情形真是再好不過了。山下,有人眼巴巴地望著我們滿倉的麥子。我們在山上,用人家打仗都沒有用過的好武器打了兔子,吃了,喝了可口的酸奶,正躺在草地上,布穀鳥就叫了。

  這太好了。

  我叫一聲:「太好了!」

  於是,先是管家,後來是其他人,都在我身邊跪下了。

  他們相信我是有大福氣的人。他們在我的周圍一跪,也就是說,從今天起,他們都是對我效忠過的人了。我揮揮手說:「你們都起來吧。」這也就是說,我接受了他們的效忠了。這不是簡單的下跪,這是一個儀式。有這個儀式,跟沒有這個儀式是大不一樣的。一點都不一樣。但我不想去說破它。我只一揮手:「下山!」

  大家都躍上馬背,歡呼著,往山下沖去。

  我想,我們的客人一定在看我們威武雄壯的隊伍。

  我很滿意卓瑪為我所做的事情。

  她在每個客人面前都放上了小山一樣,脹破三個肚皮也無法吃完的食物。客人們看來也沒有客氣。只有吃得非常飽的人,只有胃裡再也裝不下任何食物的人,臉上才會出現那樣傻乎乎的表情。

  桑吉卓瑪說:「他們就是三天不吃飯也不會餓了。」

  我對她說:「幹得漂亮。」

  卓瑪臉紅了一下,我想對她說,有一天,我會解除她的奴隸身份,但又怕這話說出來沒什麼意思。管家從我身後,繞到前面,到客人們落腳的房間裡去了。卓瑪看我看著她,臉又紅了。她炒了麥子,又很好地款待了客人,這兩件事,使她又有了昔日在我身邊時那樣的自信。她說:「少爺,可不要像以前那樣看我,我不是以前那個卓瑪了,是個老婆娘了。」

  她咯咯地笑著,女人發笑的時候,也會顯出傻乎乎的樣子來。我想,我該對她表示點什麼,但怎麼表示呢。我不會再跟她上床了,但我也不能只對她說今天的事做得很合我的心思。正在為難,管家帶著一個抱著腳走路,靴子底在地板上弄出唰唰聲響的大胖子走了過來。

  卓瑪在我耳邊說:「拉雪巴土司。」

  聽說拉雪巴土司才四十多歲,看上去卻比我父親顯老。可能是過於肥胖的緣故吧,走在平平整整的地板上,他也氣喘吁吁的。他手裡還攝著一條毛巾,不斷擦拭臉上的汗水。一個肥胖到走幾步路都氣喘,都要頻頻擦汗的人是很可笑的。

  我想笑,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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