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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他說:「我知道政府不會讓我們去吃掉別的土司,打仗的辦法不行,我們要跟他們建立友誼,那是麥其家在邊界上的行宮,好請土司們一起來消夏打獵。」

  土司也深怕他聰明兒子回答錯了,但沒有辦法。他確實錯了。

  土司只好說:「現在,你到北方去,再修一座房子,再想一想還有沒有別的用處。」

  哥哥在房裡吹笛子吹到半夜,第二天早上叫吃飯時,他已經出發往北方去了。我可憐的哥哥。本來,我想把房子的用途告訴他,但他走了。在我們家裡,應該是我去愛好他那些愛好。他多看看土司怎麼做事,怎麼說話。在土司時代,從來沒人把統治術當成一門課程來傳授。雖然這門課程是一門艱深的課程。除非你在這方面有特別天賦,才用不著用心去學習。哥哥以為自己是那種人,其實他不是。打仗是一回事,對於女人有特別魅力是一回事,當一個土司,當好一個土司又是另一回事。

  又到哥哥該回來的時候了,父親早就在盼著了。他天天在騎樓的平臺上望著北方的大路。冬天的大路給太陽照得明晃晃的,兩旁是落盡了葉子的白樺林。父親的心境一定也是那樣空空蕩蕩的吧。這一天,父親更是很早就起來了。因為頭天門巴喇嘛卜了一卦,說北方的大路上有客來到。

  土司說:「那是我兒子要回來了。」

  門巴喇嘛說:「是很親的人,但好像不是大少爺。」

  22.英國夫人

  我的叔叔和姐姐回來了!

  叔叔從印度加爾各答。姐姐從英國。

  姐姐先到了叔叔的印度,再和他經西藏回到了家鄉。他們下馬,上樓,洗去塵土,吃了東西,我都沒有輪上跟他們說一句話。只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們。叔叔那張臉叫我喜歡。他的臉有點像父親,但更圓,更有肉,更多笑意。照我的理解,他不是什麼都要贏的那種人。不想凡事都贏的人是聰明人,說老實話,雖然我自己傻,但喜歡聰明人。說說我認為的聰明人有哪些吧。他們不太多,數起來連一隻手上的指頭都用不完。他們是麥其土司,黃特派員,沒有舌頭的書記官,再就是這個叔叔了。看,才用了四根指頭,還剩下一根,無論如何都扳不下去了。我只好讓那很小指頭豎在那裡,顯出很固執的樣子。

  叔叔對我說話了,他說:「小傢伙玩指頭呢。」他招招手,叫我過去,把一個寶石戒指套在了那根豎著的手指上。

  母親說:「禮重了,叔叔的禮重了,這孩子會把寶物當成石頭扔掉的。」

  叔叔笑笑:「寶石也是石頭,扔掉就算了。」他又俯下頭問我:「你不會把我的禮物扔掉吧?」

  「我不知道,他們都說我是個傻子。」

  「我怎麼看不出來?」父親說:「還沒到時候嘛。」這時,姐姐也對我說話了,她說:「你過來。」我沒有馬上聽懂她的話,想是又到犯傻的時候了。其實,這不是我犯傻,而是她說自己母語時,舌頭轉不圓了。她完全知道那句話該怎麼說,可舌頭就是轉不過來。她貪糊不清地說:「你過來。」我沒有聽清她要說什麼。但看到她對我伸出手來,是叫我到她那邊去的意思。在此之前,她給我們寫的信口吻都十分親密。就比如說我吧,她在信裡總是說:「我沒見過面的弟弟怎麼樣,他可愛吧。」再就是說,「不要騙我說他是個傻子,當然,如果是也沒有什麼關係,英國的神精大夫會治好他。」母親說,小姐是好人,她要接你去英國。現在,這個好人姐姐回來了,說了句含糊不清的話,然後對我伸出手。我走到姐姐面前,她卻不像叔叔一樣拉住我的手,而是用手和冷冰冰的眼光把我擋住了。屋子裡很暖和,可她還戴著白白的手套。還是叔叔懂她的意思,叫我用嘴碰了下她的手背。姐姐笑笑,從皮夾裡拿出些花花綠綠的票子,理開成一個扇面,遞到我手上。叔叔教我說:「謝謝夫人。」我問:「夫人是英國話裡姐姐的意思嗎?」

  「夫人就是太太。」

  姐姐已經嫁給英國一個什麼爵爺了。所以,她不是我姐姐,而是太太,是夫人了。

  夫人賞我嶄新的外國票子。都是她從英國回來,一路經過的那些國家的票子。我想,她怎麼不給我一個兩個金幣,不是說英國那裡有很漂亮的金幣嗎?我想,她其實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過去我想見到她。那是因為常常看到她的照片。看照片時,周圍的氣味是從麥其家的領地,麥其家的官寨的院子裡升起來的。但現在,她坐在那裡,身上是完全不同的味道。我們常常說,漢人身上沒有什麼氣味,如果有,也只是水的味道,這就等於說還是沒有味道。英國來的人就有味道了,其中跟我們相像的是羊的味道。身上有這種味道而不掩飾的是野蠻人,比如我們。有這種味道而要用別的味道鎮壓的就是文明人,比如英國人,比如從英國回來的姐姐。她把票子給了我,又用嘴碰碰我的額頭,一種混合氣味從她身上十分強烈地散發出來。弄得我都差點嘔吐了。看看那個英國把我們的女人變成什麼樣子了。

  她送給父親一頂呢絨帽子,高高的硬硬的,像是一隻倒扣著的水桶。母親得到了一些光亮、多彩的玻璃珠子。土司太大知道這種東西一錢不值。她就是脫下手上一個最小的戒指,也可以換到成百串這種珠子。

  叔叔後來才把禮品送到各人房間裡。除了戴到我手上的戒指,他給我的正式禮物是一把鑲著寶石的印度寶劍。他說:「你要原諒我,所有人裡,你得到最少的禮物。小少爺的命運都是這樣的。「他還問我,」孩子,喜歡自己有個叔叔嗎?」

  我說:「我不喜歡姐姐。」

  他問我:「哥哥呢。」

  我說:「他以前喜歡我,現在不了。」

  他們並不是專門回來看我們的。

  他們回來時,漢地的國民政府和共產黨都跟日本人打起來了。那時的中央政府已不在我們祖先去過的北京,而在我們不熟悉的南京。班禪活佛也去了那裡;所以,我們認為國民政府是好政府。藏族人的偉大活佛不會去沒有功德的地方。我的叔叔做從印度到西藏的生意時常到日喀則,偉大班撣的劄什倫布寺就在那裡。因為這個原因,他的生意也跟著做到了南京。叔叔還捐了一架飛機給國民政府,在天上和日本人打仗。後來,國民政府失去南京。叔叔出錢的飛機和一個俄國飛行員落到了一條天下最大的河裡。叔叔是這麼說的:「我的飛機和蘇聯小夥子一起落在天下最大的河裡了。」班禪活佛想回西藏,叔叔帶上資財前去迎接,順便回來看看家鄉。我看得出來,這時,就是父親讓位給他,他也不會當這個麥其土司了。當然,他對家裡的事還是發表了一些看法。

  他說,

  第一,從爭鬥的遊渦裡退出來,不要再種鴉片了;

  第二,他說,麥其家已經前所未有地強大,不要顯得過於強大。他說,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土司不會再存在多久了。總有一天,西部雪域要倒向英國,東邊的土司們嘛,自然要歸順于漢人的國家;

  第三,在邊境上建立市場是再好沒有的想法,他說,將來的麥其要是還能存在,說不定就要靠邊境貿易來獲得財富了;

  第四,他帶侄女回來是要一份嫁妝。父親說:「我把她給你了,你沒有給她一份嫁妝嗎?」叔叔說:「要嫁妝時,她巴不得再有兩三個有錢的老子。」父親說:「看你把她教成什麼樣子了。」叔叔笑笑,沒有說話。姐姐的表現叫一家人都不喜歡。她要住在自己原來的房間,管家告訴她,這房間天天有人打掃,跟她沒有離開時一模一樣。但她卻皺著鼻子,裡裡外外噴了好多香水。她還對父親說:「叫人給我搬台收音機來。」父親哼了一聲,還是叫人搬了台收音機給她。叔叔都沒想到她居然從那麼遠的地方帶了電池來。不一會兒,她的房間裡就傳出怪裡怪氣的刺耳的聲音。她把收音機旋鈕擰來擰去,都是這種聲音。叔叔說:「你省省吧,從來沒有電臺向這個地方發射節目。」

  「回到倫敦我就沒有新鮮話題了。」她說,」我怎麼出生在這個野蠻地方!」土司憤怒了,對女兒喊道:「你不是回來要嫁妝的嗎?拿了嫁妝滾回你的英國去吧!」

  哥哥聞訊從北方邊境趕回來了。說來奇怪,全家上下,只有他很欣賞姐姐,在我們面前做出這個英國夫人才是他真正親人的樣子。可親愛的姐姐對他說:「聽說你總去勾引那些村姑,一個貴族那樣做很不體面。你該和土司們的女兒多多往來。「哥哥聽了,哭笑不得。好像她不知土司的女兒們都在好多天騾馬的路程之外。並不是有月亮的晚上一想起,拾腿就可以走到的。

  他恨恨地對我說:「麥其家盡是些奇怪的人!」

  我想附和他的意見,但想到他把我也包括在內就算了。

  姐姐回來一趟,父親給了她整整兩馱銀子,還有一些寶石。她不放心放在別的地方,叫人全部從地下倉房裡搬到了四樓她的房間裡。

  父親問叔叔說:「怎麼,她在英國的日子不好過嗎?」

  叔叔說:「她的日子好得你們不能想像。」叔叔說,「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了,所以,才要這麼多銀子,她就是想一輩子過你們想都不能想的好日子才那麼看重那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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