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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他們走了。我看著月亮在薄雲裡移動,心裡空落落的很不好受。這不怪月亮,而要怪哥哥。對一個少爺來說,我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不怕挨餓,不怕受凍,更不怕……總而言之,就是沒有平常人的種種害怕。如果說我還有一種害怕,那就是痛楚。從小到大,從來沒人對我動過手。即使我幹了很不好的事,他們也說,可憐的傻子,他知道什麼。但害怕總是與生俱來就在那裡的。今天,這種害怕一就沒有了,無影無蹤了。我對自己生出迷茫的感覺。

  這種感覺簡直要把我變傻了。

  我問侍女塔娜:「我該害怕什麼?」

  她用更加迷茫的眼光望著我:「什麼都不害伯不幸福嗎?」

  但我固執地問她:「我該害怕什麼?」

  她咯咯地笑起來,說:「少爺又犯傻了。」

  我想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少爺有些時候並不傻,只是在「犯「了的時候才傻。於是,就和她幹那件事情。幹事時,我把她想成是一隻鳥,帶著我越飛越高,接著,我又把她想成一匹馬,帶著我直到天邊。然後,她屁股那裡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於是,我就開始做夢了。

  這並不是說,以前我的腦子在睡著的時候就沒有活動過。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了。我是說,以前從來沒有好好做過夢,沒有做過一個完整的夢。從現在起,我開始做完整的夢了。

  這一向,我常做的夢是往下掉。在夢裡往下掉可真是妙不可言。你就那樣掉啊,掉啊,一直往下,沒完沒了,到最後就飛起來了,因為虛空裡有風嘛。平常我也不是沒有從高處掉下來過,小時候從床上,大了,從馬背上。但那絕對不能跟夢裡相比。不在夢裡時,剛剛開始往下掉,什麼都來不及想,人就已經在地上了。而且,還震得腦子嗡嗡響,自己咬了自己的舌頭。夢裡就大不一樣了。往下掉時,第一個念頭當然還是想,我掉下去了。可這話在嘴裡念了好多遍之後,都還沒有落到地上。這時,便感到自己在有風的虛空裡飄起來了。不好的地方是,你只是橫著往下掉,想要直起身來,卻怎麼也辦不到。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有時,好不容易轉過身,就看見大地呼嘯著撲面而來。我想,人其實害怕真實的東西。不然,我就不會大叫著從夢裡醒來。是女人的手使我安靜下來。我有點高興,因為我至少有點可以害怕的東西了。這樣活著才有了一點意思。你知道我害怕什麼嗎?

  我害怕從夢裡,那個明明是下墜,卻又非常像是在飛翔的夢裡醒來。如果一個人非得伯什麼才算是活著,我就怕這個。

  21.聰明人與傻瓜

  這年秋天,小麥豐收,接著晚秋的玉米也豐收了。

  在此之前,大少爺總是說:「看著吧,種下得那麼遲,不等玉米成熟,霜凍就要來了。」

  這也正是土司和我們大家都擔心的。因為等待北方土司們的消息,下種足足晚了十好幾天。

  我對父親說,哥哥的話不會算數。

  父親說:「這傢伙,像是在詛咒自己的家族。」

  那些年,好運總在麥其土司這邊。今年的天氣一入秋就比往年暖和。霜凍沒有在通常的日子出現。後來,玉米都熟透了,霜還不下。老百姓都說,該下一點霜了。成熟的玉米經一點霜,吃起來會有一點甜味。對於沒有什麼菜佐飯的百姓們,玉米裡有沒有這麼一點甜味比較重要,有那一點甘甜,他們會覺得生活還是美好的,土司還是值得擁戴的。父親叫門巴喇嘛作法下霜。喇嘛說,山上還有一點沒有成熟。果然,高處幾個寨子的玉米一成熟,當夜就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大晴天,天快亮時就下霜了。一下就是冬天那種霜,早上起來,大地在腳下變硬了,霜花在腳下嚓嚓作響。麥其家本來就有一些糧食儲備,現在,更是多得都快沒地方裝了。交糧隊伍不時出現在大路上。院子裡,跛子管家手拿帳本,指揮人過鬥。下人們一陣歡呼,原來是滿得不能再滿的一個倉房炸開了。金燦燦的玉米瀑布一樣嘩嘩地瀉到了地上。

  哥哥說:「這麼多的玉米,要把官寨撐破的。」不知道為什麼,哥哥越來越愛用這種腔調說話。以前,我們以為是因為姑娘們喜歡這種滿不在乎的腔調。父親問:「也許,兩個兒子腦袋裡有什麼新鮮辦法?」

  哥哥哼了一聲。

  土司對我說:「你不要想到自己是傻子,想到別人說你是傻子就什麼都不說。」

  於是,我提出了那個最驚人的而又最簡單的建議:免除百姓們一年貢賦。話一出口,我看到書記官的眼睛亮了一下。母親很擔心地看著我。父親有好一陣沒有說話。我的心都快從嗓子裡跳出來了。

  父親玩弄著手上的珊瑚戒指,說:「你不想麥其家更加強大嗎?」

  我說:「對一個土司來說,這已經夠了。土司就是土司,土司又不能成為國壬。」

  書記官當時就把我這句話記下了。因此,我知道自己這句話沒有說錯。麥其家強大了,憑藉武力向別的土司發動過幾次進攻。如果這個過程不停頓地進行下去。有一天,天下就只有一個土司了。拉薩會看到,南京也會看到。而這兩個方向肯定都沒人樂意看到這樣的結果。所以,麥其家只要強大到現在這樣,別的土司恨著我們而又拿我們沒有一點辦法就夠了。在我們家裡,只有哥哥願意不斷發動戰爭。只有戰爭才能顯示出他不愧為麥其土司的繼承人。但他應該明白歷史上任何一個土司都不是靠戰爭來取得最終的地位。雖然每一個土司都沿用了國王這個稱謂,卻沒有哪一個認真以為自己真正是個國王。在這些雪山下面的谷地裡,你不能太弱小,不然,你的左鄰右舍就會輪番來咬你,這個一口,那個再來一口,最後你就只剩下一個骨頭架子了。我們有一句諺語說:那樣的話,你想喝水都找不到嘴巴了。而我哥哥好像從來不想這些。他說:「趁那些土司還沒有強大,把他們吃掉就完事了。」

  父親說:「吃下去容易,就伯吃下去屙不出來,那就什麼都完了。」

  歷史上有過想把鄰居都吃掉的土司,結果漢人皇帝派大軍進剿,弄得自己連做原來封地上的土司都不行了。因為沒有很好的道路通向漢地,所以,總有土司會忘記自己的土司封號是從哪裡來的。腦子一熱,就忘記了。過去有皇帝,現在有總統的漢地,並不只是出產我們所喜歡的茶、瓷和綢緞。哥哥是去過漢地的,但他好像連我們這裡是一個軍長的防區都不知道,連使我們強大的槍炮是從哪裡來的都記不住。

  好在父親對自己置身的世界相當瞭解。

  叫他難以理解的是兩個兒子。聰明的兒子喜歡戰爭,喜歡女人,對權力有強烈興趣,但在重大的事情上沒有足夠的判斷力。而有時他那酒後造成的傻瓜兒子,卻又顯得比任何人都要聰明。在別的土司還沒有為後繼者發愁時,他臉上就出現了愁雲。老百姓總是說當土司好,我看他們並不知道土司的苦處。在我看來做土司的家人而不是土司那才叫好。

  要是你還是個傻子,那就更好了。

  比如我吧,有時也對一些事發表看法。錯了就等於沒有說過,傻子嘛。對了,大家就對我另眼相看。不過,直到現在,我好像還沒有在大地方錯過。弄得母親都對我說:「兒子,我不該抽那麼多大煙,我要給你出出點子。」

  要是那樣的話,我倒寧願她仍舊去吸大煙。反正我們家有的是這種看起來像牛屎一樣的東西。可我想這樣會傷了她的心。母親總是喜歡說,你傷了我的心。父親說,你的心又不是捏在別人手裡,想傷就可以傷嗎?哥哥說女人就愛講這樣的話。他以為自己跟好多姑娘睡過,就十分瞭解女人了。後來,他去了一兩次漢人地方,又說,漢人都愛這樣說。好像他對漢人又有了十分的瞭解。

  土司免除了百姓一年賦稅,老百姓高興了,湊了錢請了一個戲班,在宮寨前廣場上熱鬧了四五天。大少爺是個多才多藝的人,混在戲班裡上臺大過其戲癮。

  又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在他不在時決定了。

  土司說,愛看戲的人看戲去吧。

  父親還說,戲叫老百姓他們自己看,我有事情要跟你們商量。這個你們其實就是母親,我,和跛子管家。外面廣場上鑼鼓喧天,土司說出了他的決定,大家都說是個好主意。而大少爺沒有聽到土司這個好主意。

  戲終於演完了。

  父親叫哥哥和南邊邊界的頭人一起出發。就是叫他去執行他演戲時做出的那個決定。土司叫他在邊界上選靠近大路的地方修座大房子,前面要有水,有一塊平地,附近有放馬的地方。哥哥問房子修起來幹什麼。土司說,要是現在想不出來,到把房子修成後就該想出來了。「一邊幹一邊想吧。」土司說,」不然,你怎麼守住這麼大一份基業。」當哥哥回來覆命時,人都瘦了一圈。他告訴土司自己如何盡職,房子又修得多麼宏偉漂亮。土司打斷了他,說:「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地址選得很好,知道你沒有老去找姑娘。這些我都很滿意,但我只要你告訴我,想出那個問題沒有。「他的回答叫我都在心裡大叫了一聲:大少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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