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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比起黃特派員來,父親和哥哥更喜歡和這人打交道。卻不知道這人不光是黃特派員的對頭,也是我們麥其家的對頭。黃主張只使一個土司強大,來控制別的土司。薑的意見則是讓所有土司都有那個東西,叫他們都得到銀子和機關槍,自相殘殺。薑一來,罌粟花就火一樣在別的土司領地上燃開了。當年,鴉片價錢就下跌了一半還多。鴉片價越往下跌,土司們越要用更大面積的土地種植罌粟。這樣過了兩三年時間,秋天收穫後,土司們都發現,來年的糧食要不夠吃了。土司領地上就要出現幾十年都沒有過的事,要餓死自己的老百姓了。麥其家財大氣粗,用不值錢的鴉片全部從漢人地方換回了糧食。漢人地方紅色軍隊和白色軍隊正在打仗,糧食並不便宜,運到我們的領地就更加昂貴了。

  開春時,麥其家派人四處探聽消息,看別的土司往地裡種什麼。

  春天先到南方,那裡的土司仍然種下了大片罌粟。麥其土司笑了,但還是不能決定這年種什麼。多種糧食還是多種嬰粟,或者只種糧食還是只種罌粟。要做出這個決定可不輕鬆。麥其家的位置是在一群土司的中央,南方春天比我們來得早,但北方的春天比我們的晚,等待他們下種的消息使人倍受煎熬。依我的感覺,這些日子,比我們發動任何一次罌粟花戰爭還要緊張。打仗時,我們並不懷疑能夠取得勝利。眼下的情形就不同了。要是北方土司還不開播,我們就會誤了農時,那樣,小麥收割時就要遇到雨水,玉米成熟時,又要遇到霜凍。那就意味著沒有收成,比跟著別的土司種一樣的東西還要糟糕。

  我們的北方鄰居也不傻,也在等著看麥其土司往地裡撒什麼種子。我們實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哥哥主張還是多種罌粟,父親聽了,不置可否,而把詢問的目光轉向了我。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什麼事情,父親都要看看我有什麼意見了。我悄悄問身邊的塔娜:「你說種什麼?」

  她也說:「罌栗。」

  哥哥聽見了,說:「你還沒傻到什麼事情都問侍女的程度吧。」

  我說:「那你說的為什麼跟她說的一樣?」

  不知從哪一天起,哥哥不像從前那樣愛我了。這會兒,他就咬著牙根說:「傻瓜,是你的下賤女人學著我說的。」

  他的話真把我激怒了,我大聲對父親說:「糧食,全部種糧食。」我要叫他知道,並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要學著他的樣子說話。

  想不到父親居然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我喜不自勝,嘿嘿地笑了。

  哥哥從房裡沖出去了。

  做出了種糧食的決定,父親仍然沒有感到輕鬆。如果要我這樣當土司,我會倒在地上大哭一場。他擔心北方土司們也學我們的樣子,不種一棵罌粟,來年鴉片又值了錢,那樣,南方的土司,包括汪波土司在內,可就要笑歪嘴巴了。父親更擔心的是,那樣的一來,他的繼承人就要看輕他了。笑他居然聽從了傻子的胡言亂語。他走到太太煙榻旁,對她說:「你兒子叫我操心了。」

  太太說:「他是對的,就像當初我叫你接受黃特派員的種子一樣是對的。」母親的侍女告訴我,太太對土司說:「你的大兒子才會叫你操心。」

  我走到父親身邊,說:「沒有關係。北方老不下種不是他們聰明,而是他們那裡天氣不好,冬天剛剛過去又回來了一次。」

  這事是書記官翁波意西告訴我的。

  父親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說:「我看你的朋友對你很盡心。我們雖然是土司,是這條河流兩岸土地上的王,但我們還是要很多朋友,各種各樣的朋友。我看到了你有各種各樣的朋友。」

  「哥哥說那些人都是奴才,他笑我。」

  父親告訴我,土司跟土司永遠不會成為朋友。所以,有幾個忠心耿耿的奴才朋友不是壞事。這是麥其土司第一次鄭重其事地對傻瓜兒子講話。第一次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而不是頭上。

  就在這天下午,傳來確實的消息。

  嚴重的霜凍使北方的幾個土司沒辦法按時種下糧食,他們就只好改種生長期較短的罌粟了。消息傳來,麥其一家上上下下都十分高興。只有兩個人例外。對三太太央宗來說,麥其家發生什麼事情好像都跟她沒什麼關係。她的存在好像僅僅就為了隔三差五和土司睡上一覺。對此,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了。反常的是哥哥。他總是在為麥其家取得勝利而努力,但是,這一天,北方傳來對我們有利的消息時,他卻一點也不高興。因為這件事證明了在需要計謀,需要動腦子時,他還不如傻子弟弟。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出現了。所以,他才在傳來了好消息時黯然神傷。有一天,我專門對他說,那次選擇糧食並不是因為塔娜對我說了什麼。我說:「哥哥你說得對,那個女人是很蠢的,她要我說罌粟,我知道她蠢,所以我說了糧食。」這句叫哥哥加倍生氣的話不是我有意要說的,不是,這恰恰是我傻子腦袋發熱的結果。

  我開始管不住自己了。

  北方傳來的好消息使哥哥生氣。在過去,我會想,不過是一個聰明人偶然的錯誤罷了。想完了,仍然安心當我的傻子。而這天不行。就在我走向哥哥,我親愛的兄長時,心裡隱隱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我還是說:「你不要難過,麥其家的好事來了你卻要難過,人家會說你不是麥其家的人。」

  哥哥抽了我一個耳光,我向後倒在了地上。也就是這一天,我發現自己身上的痛覺並不發達,乾脆就不知道什麼是痛。過去,我也有痛的時候,比如,自己摔在地上了,再比如,被以前的卓瑪和現在的塔娜掐了一把。但卻沒有人打過我。我是說從來沒有人懷著仇恨打過我。我是說人家帶著仇恨竟然打不痛我。

  這一天,我到處找人,要證實一下,人家懷著仇恨就打不痛我。

  我找到父親。

  他說:「為什麼?我為什麼要打你?再說,我怎麼會恨自己的兒子?」

  找了一天,也沒有人肯打我。這樣,我在剛剛證明了自己有時也很聰明時重新成了眾人的笑柄。我樓上樓下地找人打我。父親不打,母親也是一樣。書記宮翁波意西笑著對我搖頭,在紙上寫下一句話。我叫門巴喇嘛念給我聽。紙上是這樣寫的:「我失去了舌頭,可不想再失去雙手。再說,我也不是你家的行刑人。「他的話閃電一樣照亮了我的腦子。

  那天,我命令加上懇求,小爾依已經舉起鞭子了。可是老行刑人沖了上來,對他兒子舉起了鞭子。我還以為慘叫一聲的是我,卻看到小爾依抱著腦袋滾在地上了。這時。幾個家丁沖了進來。他們是土司派來跟在身後保護我的,要看看有哪個下人敢犯上作亂,在太歲頭上動土。索郎澤郎對我向來言聽計從,但今天就是他也沒有那個膽量。無奈,我只好再去求哥哥,把鞭子塞到他手上。哥哥拿著鞭子,氣得渾身戰抖。我說:「你就狠狠打,解解你心頭的氣吧。」我還說,「母親說了,我將來還要在你手下吃飯。」

  大少爺把鞭子扔到地上,抓著自己的頭髮大叫:「從我這裡滾開,你這個裝傻的雜種!」

  晚上,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的我,在果園裡散步。

  果園裡有一眼甜水泉,富寨裡的水都是從這裡由女奴們背去的。下人們背水都是在晚上,一背就背到天亮。在這裡,我遇到了前侍女桑吉卓瑪。她用十分恭敬的口吻向少爺請安。我叫她從背上放下水捅,坐在我身邊。她的手不再是以前那雙帶著香氣,軟軟的,光滑的手了。她低聲哭了起來。我想抱抱她。可她說:「我已經不配了,我會把少爺的身子弄髒。」

  我問她:「生兒子了嗎?」

  桑吉卓瑪又嚶嚶地哭了。她的孩子生下來不久就病死了。她哭著,身上散發出泔水刺鼻的餿味,在薄薄的月光下,在淡淡的花香裡。

  就在這時,銀匠從樹叢裡走了出來。

  女人驚慌地問他怎麼來了。他說,這一桶水也背得太久了,不放心,來看一看。他轉過身來把臉對著我。我知道這人恨我。我把鞭子塞到了銀匠手上。白天,我到處找人打我,眾人都說傻子現在不止是傻,還發瘋了。銀匠就在院子裡幹活,當然也知道這事情。他問我:「少爺真是像他們說的那樣瘋了嗎?」

  我說:「你看老子像瘋了?」

  銀匠冷冷一笑,跪下,磕了個頭,鞭子就帶著風聲落到我身上了。我知道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但感覺不到痛,這個人是懷著仇恨打的。而他的妻子,過去只輕輕掐我一下,我都是痛的。飛舞的鞭梢把好多蘋果花都碰掉了。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淡的花香裡,我笑了。銀匠吁吁地喘著氣,手裡的鞭子落在了地上。這下,他們兩口子都在我面前跪下了。

  銀匠叫眼前的奇跡征服了,他說:「以前,我的女人是你身邊的人,現在,我也是你的人,你的牲口了。」

  我說:「你們去,好好過你們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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