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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他不可能真正不喜歡書。我的話剛說完,他的眼裡就放出了亮光,手伸向了那個包袱。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長,而且十分靈敏。包袱打開了,裡面確實是一些紙張十分粗糙的手卷。聽說,那個時候,麥其家是自己種麻,自己造紙。這種手藝的來源據說和使我們發財的鴉片來源一樣,也是漢人地方。

  小爾依第二天去牢裡,回來對我說,翁波意西想從少爺手裡得到紙和筆。我給了他。

  沒想到第二天,他就從牢裡帶了一封長信出來,指明要我轉交給土司本人。我不知道他在上面都寫了些什麼。我有點不安。父親說:「都說你愛到牢裡去,就是幹這個去了?」

  我沒有話說,只好傻笑。沒話可說時,傻笑是個好辦法。

  父親說:「坐下吧,你這個傻子。剛剛說你不傻,你又在犯傻了。」

  看信的時候,土司的臉像夏天的天空一樣一時間變了好多種顏色。看完信,土司什麼沒說。我也不敢問。一直過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從牢裡提出來,帶到他跟前。看著翁波意西的和尚頭上新生的長髮,土司說:「你還是那個要在我的領地上傳佈新教的人嗎?」

  翁波意西沒有說話,因為他不能說話。

  土司說:「我有時也想,這傢伙的教法也許是好的,可你的教法太好了,我又怎麼統治我的領地?我們這裡跟西藏不一樣。你們那裡,穿袈裟的人統治一切,在這裡不可以。你回答我,要是你是個土司也會像我一樣?」

  翁波意西笑了。舌頭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著喉嚨一樣。

  土司這才說:「該死,我都忘了你沒有舌頭!」他吩咐人拿來紙筆,擺在傳教者面前,正式開始了他們的交談。

  土司說:「你已經是我的奴隸了。」

  翁波意西寫:「你有過這樣有學識的奴隸?」

  土司說:「以前沒有,以前的麥其土司都沒有,但是我有了。以前的麥其土司都不夠強大,我是最強大的麥其。」

  翁波意西寫:「寧可死,也不做奴隸。」

  土司說:「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關在牢裡。」

  翁波意西寫:「也比做奴隸強。」

  土司笑起來,說:「是個好漢。說說你信裡那些想法是從哪裡來的?」

  翁波意西在信裡對土司其實只說了一個意思。就是他可以做我們家的書記官,延續起那個中斷了多年的傳統。他說,他看了我們家前幾個土司的歷史,覺得十分有意思。麥其土司想,他已經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麥其,就該給後人留下點銀子之外的什麼東西。叫他們記住自己。

  土司問:「你為什麼要記這個?」

  翁波意西回答:「因為要不了多久,這片土地上就沒有土司了。」他說,無論東邊還是西邊,到了那一天,就不會再容忍你們這些土王存在了。何況你們自己還往乾柴上投了一把火。

  土司問他那把火是什麼。

  他寫:「罌粟。」

  土司說:「你叫我不要那東西?」

  他寫:「那又何必,所有的東西都是命定的,種了罌粟,也不過是使要來的東西來得快一點罷了。」

  最後,麥其土司同意了他的要求,在麥其家的書記官傳統中斷了好多代以後,又恢復了。為了書記官的地位,兩個人又爭執了半天,最後,土司說,你要不做我的奴隸,我就成全你,叫你死掉好了。沒有舌頭的翁波意西放下筆,同意了。

  土司叫他給主子磕頭。他寫:「如果只是這一次的話。」

  土司說:「每年這個時候一次。」

  沒有舌頭的人表現出了他的確具有編寫歷史的人應有的長遠目光,他在紙上寫道:「你死以後呢?」

  土司笑了:「我不知道死前殺掉你嗎?」

  翁波意西把那句話在紙上又寫了一遍:「要是你死了呢?」

  土司指著哥哥對他說:「你該問他,那時候這個人才是你的主子。」

  哥哥說:「真到那個時候,就免了。」

  沒有舌頭的人又走到我面前。我知道他要問我同樣的問題,要我做出承諾,如果我做了土司不要他磕頭。我說:「你不要問我,人人都說我是個傻子,我不會做土司。」

  但他還是固執地站在我面前,哥哥說:「真是個傻子,你答應他不就完了。」

  我說:「好吧,要是哪一天我做了土司,就賞給你一個自由民身份。」這句話卻又讓我哥哥受不了了。我說:「反正是假的,說說又有什麼關係。」

  翁波意西這才在我父親面前跪下把頭磕了。

  土司對他的新奴隸下了第一個命令:「今天的事,你把他記下來吧。」

  20.我該害怕什麼

  那些年,麥其家發動了好幾次戰爭,保衛罌粟的獨家種植權。

  每一次戰爭,麥其家的新式武器都所向披靡。但我們終究還是沒有辦法不讓別的土司得到使我們富裕和強大的東西。沒過多少年頭,罌粟花便火一樣燃遍了所有土司的領地。面對此情此景,不光是我,就是父親和哥哥也覺得當初發動那麼多戰爭實在沒有必要。

  如果問那些土司是怎麼得到嬰粟種子的。他們的回答肯定是,風吹來的,鳥的翅膀帶來的。

  這時,和麥其土司來往的漢人已不是黃特派員,而是聯防軍的一個姜團長。

  黃特派員反對聯防軍幫著中央軍打紅色漢人而被明升暗降,成了有職無權的省參議員。黃特派員給麥其家帶來了好運氣,聽說他栽了跟頭,大家都為他歎息一聲。薑的個子不算高大,但壯實,腰裡一左一右別著兩支手槍,喜歡肥羊和好酒。麥其土司問他:「你寫詩嗎?」

  薑的嗓門很大:「我寫他媽的狗屁詩,我吃多了沒事幹,要冒他媽的狗屁酸水!」

  父親說:「好!」

  薑意猶未盡,他說:「我要是寫詩,你們就看不起我好了!我就不是土司的朋友!」

  父親和哥哥當時就大叫:「姜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是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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