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果然,是三太太央宗出事了。自從懷孕以後,她就佔據了土司的房間,叫他天天和二太太睡在一起。這一點上,她起了圍獵時那些大聲吠叫的獵犬的作用。她把獵物趕到了別人那裡。也是從那時起,我就再沒有見過她了。只看見下人們早上把她盛在銅器裡的排泄物倒掉,再用銀具送去吃的東西。她的日子不太好過。她認為有人想要還未出世的孩子性命。但從送進送出的那些東西來看,她的胃口還是很好的。也可能是她保護肚子裡小生命的欲望過於強烈,認為肚子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孩子才在她肚子裡多呆了好長時間。這天晚上,那邊的法師找到了麥其家未曾想到設防的地方,她再也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了。這孩子生下來時,已經死了。看見的人都說,孩子一身烏黑,像中了烏頭堿毒。

  這是這場奇特的戰爭裡麥其家付出的唯一代價。

  孩子死在太陽升起時,到了下午,作法的小山崗上什麼也沒有了,就像突然給一場旋風打掃於淨了一樣。那個孩子畢竟是土司的骨血,寄放到廟裡,由濟嘎活佛帶著一幫人為他超度,三天后,在水裡下葬。

  央宗頭上纏著一條鮮豔的頭巾出現在我們面前。

  大家都說,她比原來更加漂亮了,但她臉上剛和父親相好時在夢裡漂浮一樣的神情沒有了。她穿著長裙上樓,來到了二太太面前,一跪到地說:「太太呀,我來給你請安了。」

  母親說:「起來吧,你的病已經好了。我們姐妹慢慢說話吧。」

  央宗對母親磕了頭,叫一聲:「姐姐。」

  母親就把她扶起來,再一次告訴她:「你的病已經好了。」

  央宗說:「像一場夢,可夢沒有這麼累人。」

  從這一天起,她才真正成為土司的女人。晚上,二太太叫土司去和三太太睡覺,可是土司卻說:「沒有什麼意思了,一場大火已經燒過了。」

  母親又對央宗說:「我們倆再不要他燃那樣的火了。,'

  央宗像個新婦一樣紅著臉不說話。

  母親說:「再燃火就不是為我,也不會是為你了。

  第五章

  18.舌頭

  我在官寨前的廣場上和人下棋。

  下的棋非常簡單。非常簡單的六子棋。隨手折一段樹枝在地上畫出格子,從地上撿六個石子,就可以下上一局。規則簡單明瞭。當一條直線上你有兩個棋子而對方只有一個,就算把對方吃掉了。先被吃完六個石子的一方就是輸家。和兩隻螞蟻可以吃掉一隻螞蟻,兩個人可以殺死一個人一樣簡單,卻是一種古老的真理。就比如土司間的戰爭吧,我們總是問,他們來了多少人,如果來的人少,我們的人就沖上去,吃掉他們。如果來的人多,就躲起來,聚集更多的人,聚集更大的力量再沖上去把對方吃掉。可到我下棋這會兒,這種規則已經沒什麼作用了。罌粟花戰爭的第二階段,麥其家只用很少一點兵力,靠著先進的武器,平地刮起了火的旋風,飛轉著差點洞穿了汪波土司全境。汪波土司偷種的那點留粟也變成了灰燼,升上了天空。

  這是又一個春天了。

  等等,叫我想想,這可能不是一個春天,而是好多個春天了。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在這個世界上,如果說有什麼東西叫人覺得比土司家的銀子還多,那就是時間。好多時候,時間實在是太漫長了。我們早上起來,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剛剛播種,就開始盼望收穫。由於我們的領地是那樣寬廣,時間也因此顯得無窮無盡。

  是的,寬廣的空間給人時間也無邊無際的感覺。

  是的,這樣的空間和時間組合起來,給人的感覺是麥其家的基業將萬世水存,不可動搖。

  是的,這一切都遠不那麼真實,遠遠看去,真像浮動在夢境裡的景象。

  還是來說這個春天,這個早上,太陽升起來有一陣子了。空氣中充滿了水的芬芳。遠處的雪山,近處被夜露打濕的山林和莊稼,都在朝陽下閃閃發光,都顯得生氣勃勃,無比清新。

  好長一段時間了,我都沉迷於學了很久才會的六子棋中。

  每天,我早早起床。用過早飯,就走出官寨大門,迎著亮晃晃的陽光坐在廣場邊的核桃樹下。每天,我都要先望一陣剛出來的太陽,然後,才從地上撿起一段樹枝,在潮潤的地上畫出下六子棋的方格。心裡想著向汪波土司進攻的激烈場面,想起罌粟花戰爭裡的日子。下人們忙著他們的事,不斷從我面前走過,沒人走來說:「少爺,我們下上一盤吧。」這些人都是些知天命的傢伙。只要看看他們灰色的,躲躲閃閃的目光就知道了。平時,和我一起下棋的是我那兩個小廝。索郎澤郎喜歡被派在晚上做事,這樣,他早上就可以晚些起來。也就是說,能不能看到太陽的升起在他不算回事。他總是臉也不洗,身上還帶著下人們床鋪上強烈的味道就來到我面前。小爾依,那個將來的行刑人可不是這樣。他總是早早就起來,吃了東西,坐在他家所在那個小山崗上,看著太陽升起,見我到了廣場上,畫好棋盤,才慢慢從山上下來。

  這天的情形卻有些例外。

  我畫好了棋盤,兩個小廝都沒有出現。這時,那個銀匠,卓瑪的丈夫從我面前走過。他已經從我面前走過去了,又折回來,說:「少爺,我跟你下一盤。」

  我把棋子從袋子裡倒出來,說:「你用白色,銀子的顏色,你是銀匠嘛。」

  我叫他先走。

  他走了,但沒有佔據那個最要衝的中間位置。我一下沖上去,左開右碰,很快就勝了一盤。擺第二盤時,他突然對我說:「我的女人常常想你。」

  我沒有說話。我是主子,她想我是應該的。當然,我不說話並不僅僅因為這個。

  他說:「卓瑪沒有對我說過,可我知道她想你,她做夢的時候想你了。」

  我沒有表示可否。只對這傢伙說,她是我們主子調教過的女人,叫他對她好,否則主子臉上就不好看了。我對他說:「我以為你們該有孩子了。」

  他這才紅著臉,說:「就是她叫我告訴你這個。她說要少爺知道,我們就要有孩子了。」

  她為什麼這樣做,我不知道。因為不可能是我傻子少爺的種。我想不出什麼話來,就對銀匠說:「你對卓瑪說,少爺叫她一次生兩個兒子。」

  我對銀匠說,要真能那樣,我要給每個孩子五兩銀子,叫他們的父親一人訂一個長命鎖,叫門巴喇嘛念了經,掛在他們的小脖子上。銀匠說:「少爺真是一個好人,難怪她那麼想你。」

  我說:「你下去吧。」

  說話時,小行刑人已經走下山來,站在他身後了。銀匠一起身就撞到了爾依身上。他的臉刷一下就白了。在我們領地上,本來是土司發出指令,行刑人執行,有人因此失去了一隻眼睛,失去了一隻手,或者丟了性命,但人們大多不會把這算在土司上,而在心裡裝著對行刑人的仇恨,同時,也就在心裡裝下了對行刑人的恐懼。銀匠從來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和行刑人呆在一起過,嚇得臉都白了,一雙眼睛惶惶地看著我,分明是問:「我有什麼過錯,你叫行刑人來。」

  我覺得這情景很有意思,便對銀匠說:「你害怕了,你為什麼要害怕,你不要害怕。」

  銀匠嘴上並不服輸:「我不害怕,我又沒有什麼過錯。」

  我說:「你是沒有什麼過錯,但你還是害怕了。」

  小爾依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用十分平靜的聲音說:「其實你不是害怕我,你是害怕土司的律法。」

  聽了小爾依的話,銀匠的臉仍然是白的,但他還是自己笑出聲來,說:「想想也是這個道理。」

  我說:「好了,你去吧。」

  銀匠就去了。

  然後,我和小爾依下棋。他可一點也不讓我,一上來,我就連著輸了好幾盤。太陽升到高處了。我的頭上出了一點汗水。我說:「媽的,爾依,你這奴才一定要贏我嗎?」

  我要說爾依可是個聰明的傢伙。他看看我的臉,又緊盯著我的眼睛,他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正發火了。今天,我的心情像天氣一樣好。他說:「你是老爺,平常什麼都要聽你的。下棋輸了你也要叫?」

  我又把棋擺上,對他說:「那你再來贏我好了。」

  他說:「明天又要用刑了。」

  小爾依的話叫我吃了一驚。平常,領地上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人犯了律法,將受什麼樣的處置,我總會知道。但這件事情我卻一無所知。我說:「下棋吧。領地上有那麼多人,你們殺得完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