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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小爾依說:「我知道你喜歡他。你不會像那些人一樣因為我們父子對他動刑就恨我吧。」

  這下,我知道是誰了。

  小爾依說:「少爺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想我不會恨這個聲音平板,臉色蒼白的傢伙要知道是麥其家叫他成為這個樣子的。我說:「牢裡不能隨便進去。」

  他對我舉了舉一個有虎頭紋飾的牌子。那虎頭黑乎乎的,是用燒紅的鐵在木板上烙成的。這是出入牢房的專門牌子。行刑人在行刑之前,都要進牢房先看看犯人的體格,看看受刑人的精神面貌,那樣,行刑時就會有十分的把握。除非土司專門要叫人吃苦,行刑人總是力求把活幹得幹淨利落。

  我們走進牢房,那個想在我們這裡傳佈新派教法的人,正坐在窗下看書。獄卒打開牢門讓我們進去。我想他會裝著看書入了迷而不理會我們。平時,有點學問的人總要做出這樣的姿態。

  但翁波意西沒有這樣。我一進去,他就收起書本,說:「瞧瞧,是誰來了。」他的臉容是平靜的,嘴角帶著點譏諷的笑容。

  我說:「喇嘛是在念經嗎。」

  他說:「我在讀歷史。」前些時候,濟嘎活佛送了他一本過去的瘋子喇嘛寫的書。這本書很有意思。他說:「你們的活佛叫我放心地死,靈魂會被他收伏,做麥其家廟裡的護法。」

  這時,我並沒有認真聽他說話。我在傾聽從高高的窗子外面傳來大河浩浩的奔流聲。我喜歡這種聲音。年輕的喇嘛靜靜地望著我,好久,才開口說:「趁頭還在脖子上,我要對少爺表示感謝。」

  他知道經卷是我叫他們送還的,還知道毛驢也是我放生的。他沒有對我說更多的好話,也沒有對我說別人的壞話。他把一個小小的手卷送給我。上面的字都是他用募化來的金粉寫下的。他特別申明,這上面沒有什麼麥其不肯接受的東西。那是一部每個教派都要遵循的佛的語錄。我手捧那經卷,感到心口發燙。這樣的書裡據說是智慧和慈悲。我問這個就要刑罰加身的人,書裡是不是有這樣的東西。

  他說,有的,有。

  我問,除了他的教派之外,別的教派的人,比如,濟嘎活佛那個派別是不是也要讀這本書。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我心中的疑問反而加深了:「那你們為什麼彼此仇恨?」

  我想我問到了很關鍵的地方。他好半天沒有說話,我又聽到了河水在官寨下面的岩岸下轟轟然向東奔流。翁波意西長歎了一口氣,說:「都說少爺是個傻子,可我要說你是個聰明人。因為傻才聰明。「他說,」你要原諒垂死的人說話唐突。」

  我想說我原諒,但覺得說出來沒多少意思,就閉口不言。

  我想,這個人要死了。然後,河水的喧騰聲又湧進我腦子裡。我也記住了他說的話,他的大概意思是,他來我們這個地方傳播新的教派不能成功,促使他整整一個冬天都在想一些問題。本來,那樣的問題是不該由憎人來想,但他還是禁不住想了。想了這些問題,他心裡已經沒有多少對別的教派的仇恨了。但他還必須面對別的教派的信徒對他的仇恨。最後他問:「為什麼宗教沒有教會我們愛,而教會了我們恨?」

  重新回到廣場上,我要說,這裡可比牢房裡舒服多了。長長的甫道和盤旋的梯子上的潮濕陰暗,真叫人受不了。

  小爾依說:「明天,我想要親自動手。」

  我問他:「第一次,你害不害怕?」

  他搖搖頭,蒼白的臉上浮起女孩子一樣的紅暈。他說:「是行刑人就不會害伯,不是行刑人就會害怕。」

  這句話說得很好,很有哲理,可以當成行刑人的語錄記下來。過一天裡,沒多少功夫,我就聽見了兩句有意思的話。先是牢房裡那一句:為什麼宗教沒有教會我們愛,而教會了恨?小爾依又說了這一句。我覺得太有意思了,都值得記下來。可惜的是,有史以來,好多這樣的話都已經灰飛煙滅了。

  晚飯時,我借蠟燭剛剛點燃,僕人上菜之前的空子,問父親:「明天要用刑了嗎?」

  土司肯定吃了一驚。他打了一個很響的嗝。他打嗝總是在吃得太飽和吃了一驚的時候。父親對我說:「我知道你喜歡那個人,才沒有把殺他的事告訴你。」

  父親又說,「我還準備你替他求情時,減輕一點刑罰。」

  開飯了,我沒有再說話。

  先上來的是酥油拌洋芋泥,然後,羊排,主食是蕎面饃加蜂蜜。

  這些東西在每個人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樣。挖去了小山的一角,輪到塔娜,她只在那堆食物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缺口。晚上,我對塔娜說:「你要多吃點東西,不然屁股老是長不大。」塔娜哭了,抽抽搭搭地說我嫌棄她了。我說:「我還只說到你的屁股,要是連乳房也一起說了,還不知你要哭成個什麼樣子.「她就用更大的聲音把母親哭到我們房裡來了。太太伸手就給了她一個響亮的嘴巴。塔娜立即閉住了聲音。太太叫我睡下,叫她跪在床前。一般而言,我們對於這些女人是不大在乎的,她們生氣也好,不生氣也好,我們都不大在乎。她要哭,哭上幾聲,覺得沒有什麼意思時就自己收口了。可我的母親來自一個對女人的一切非常在乎的民族。當她開始教訓塔娜時,我睡著了。睡夢裡,我出了一身大汗,因為我夢見自己對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舉起了刀子。我大叫一聲醒過來。發現塔娜還跪在床前。我問她為什麼不上來睡覺。她說,太太吩咐必須等我醒了,饒了她才能睡覺。我就饒了她。她上床來,已經渾身冰涼了。這人身上本來就沒有多少熱氣,這陣,就像河裡的卵歹一樣冰涼。當然,我還是很快就把她暖和過來了。

  早晨醒來,我想,我們要殺他了。這時,我才後悔沒有替他求情,在昨晚可以為他求情時。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

  官寨上響起了長長的牛角號聲。百姓們紛紛從沿著河谷散佈的一個個寨子上趕來。他們的生活勞碌,而且平淡。看行刑可說是一項有趣的娛樂。對土司來說,也需要百姓對殺戮有一點瞭解,有一定的接受能力。所以,這也可以看成是一種教育。人們很快趕來了,黑壓壓地站滿了廣場。他們激動地交談,咳嗽,把唾沫吐得滿地都是。受刑人給押上來,綁到行刑柱上了。

  翁波意西對土司說:「我不要你的活佛為我祈禱。」

  土司說:「那你可以自己祈禱。不過,我並不想要你的性命。」

  管家說:「誰叫你一定要用舌頭攻擊我們信奉了許多代的宗教?」

  大少爺宣佈了土司最後的決定:「你的腦子裡有了瘋狂的想法,可是,我們只要你的舌頭對說出來的那些糊塗話負責任。」

  這個人來到我們地方,傳佈他偉大的教義,結果卻要失去他靈巧的舌頭了。傳教者本來是鎮定地赴死的,一聽到這決定,額頭上立即就浸出了汗水。同樣亮晶晶的汗水也掛在初次行刑的小爾依鼻尖上。人群裡沒有一點聲音,行刑人從皮夾裡取出專門的刀具:一把窄窄的,人的嘴唇一樣彎曲的刀子。人的嘴巴有大有小,那些刀子也有大有小。小爾依拿了幾把刀在傳教者嘴邊比劃,看哪一把更適合於他。廣場上是那麼安靜,以致所有人都聽見翁波意西說:「昨天,你到牢房裡幹什麼來了?那時怎麼不比好?」

  我想小爾依會害怕的,這畢竟是他的第一次。這天,他的臉確實比平常紅一些。但他沒有害伯。他說:「我是看了,那時我看的是你的脖子,現在老爺發了慈悲,只要你的舌頭。」

  翁波意西說:「你的手最好離開我的嘴遠一些,我不能保證不想咬上一口。」

  小爾依說:「你恨我沒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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