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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這次作法雖然還是十分熱鬧,但因為頭上晴空一碧如洗,看.不到法術引起的天氣的變化,我覺得沒有多大意思。三天后,那,邊傳來消息,汪波土司的轄地下了一場雞蛋大的冰雹。冰雹倒伏了他們的莊稼,洪水沖毀了他們的果園。作為一個南方的土司,汪波家沒有牧場,而是以擁有上千株樹木的果園為驕傲。現在,他因為和我們麥其家作對,失去了他的果園。但是,我們不知道他們的罌粟怎麼樣了。因為沒人知道汪波種下多少,種在什麼地方,但想來,汪波土司土地上已經沒有那個東西了。

  父親當眾宣佈,只等哥哥從漢地回來,就對汪波土司的領地發動進攻。

  人們正在山崗上享用美食,風中傳來了叮叮咚咚的銅鈴聲。土司說,猜猜是誰來了。大家都猜,但沒有一個人猜中。門巴喇嘛把十二顆白石子和十二顆黑石子撤向面前的棋盤。歎了口氣說,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知道那個人時運不濟,他的命石把不好的格子都占住了。我們走出帳篷,就看見一個尖尖的腦袋正從山坡下一點一點冒上來。後邊,一頭毛驢也聳動著一雙尖尖的耳朵走上了山坡。這個人和我們久違了。聽說,這個人已經快瘋了。

  他走到了我們面前。

  人很憔悴,毛驢背上露出些經卷的毛邊。

  土司對他抬了抬帽子。

  可是他對父親說:「今天,我不打算對土司說什麼。但願你不來干涉我們佛家內部的事情。」

  土司笑了:「大師你請便吧。」

  當然,父親還是補了一句:「大師不對我宣諭天下最好的教法了嗎。」

  「不。」年輕憎人搖搖頭說,「我不怪野蠻的土司不能領受智慧與慈悲的甘露,是那些身披袈裟的人把我們的教法毀壞了。」說完這句話,他徑直走到濟嘎活佛面前,袒露出右臂,把一頂黃色的雞冠帽頂在了頭上。這個姿勢我們還是熟悉的。他是要求就教義上的問題和濟嘎活佛展開辯論。在教法史上,好多從印度初到藏地的僧人就是以這種方式取勝而獲得有權勢者支持的。這場辯論進行了很長時間。後來濟嘎活佛的臉變成了牛肝顏色。看來,活佛在辯論中失敗了;但他的弟子們都說是師傅取得了勝利。而且指責這個狂妄的傢伙攻擊了土司。說他認為天下就不該有土司存在。他說,凡是有黑頭藏民的地方,都只能歸順於一個中心——偉大的拉薩。而不該有這樣一些靠近東方的野蠻土王。

  麥其土司一直在傾聽,這時,他開口說話了:「聖城來的人,禍事要落在你頭上了。」

  這個人用滿是淚水的眼睛望著天空,好像那裡就有著他不公平命運的影子。土司再要和他說什麼,他也不願意回答了。最後,他只是說:「你可以殺掉我,但我要說,辯論時是我獲得了勝利。」

  新派僧人翁波意西給綁了起來。濟嘎活佛顯出難受的樣子。但那不過是他良心上小小的一點反應罷了。後來,父親多次說過,要是濟嘎活佛替那個人求情的話,他就準備放了他。沒人知道土司的話是真是假。但那天,濟嘎活佛只是難過而沒有替對手求情。從那天起,我就不喜歡活佛了。我覺得他不是一個真正的活佛。一個活佛一旦不是活佛就什麼都不是了。門巴不是喇嘛,但他卻是法力高強的神巫。他不過就喜歡喇嘛這樣一個稱呼罷了。何況,那天,門巴喇嘛還對土司說:「這個時候最好不要殺人,更不要殺一個穿袈裟的人。」

  土司叫人把這個揚言土司們該從其領地上清除掉的人關到地牢裡。

  我們還留在山上。

  門巴喇嘛做了好幾種占卜,顯示汪波土司那邊的最後一個回合是要對麥其土司家的人下手。這種咒術靠把經血一類肮髒的東西獻給一些因為邪見不得轉世的鬼魂來達到目的。門巴喇嘛甚至和父親商量好了,實在抵擋不住時,用家裡哪個人作犧牲。我想,那只能是我。只有一個傻子,會被看成最小的代價。晚上,我開始頭痛,我想,是那邊開始作法了。我對守在旁邊的父親說:「他們找對人了,因為我發現了他們的陰謀。你們不叫我作犧牲,他們也會找到我。」

  父親把我冰涼的手放在他懷裡,說:「你的母親不在這裡,要不然,她會心疼死。」

  門巴喇嘛賣力地往我身上噴吐經過經咒的淨水。他說,這是水晶罩,魔鬼不能進入我的身體。下半夜,那些叫我頭痛欲裂的煙霧一樣的東西終於從月光裡飄走了。

  門巴喇嘛說:「好歹我沒有白作孽,少爺好好睡一覺吧。」

  我睡不著,從帳篷天窗裡看著一彎新月越升越高,最後到了跟亮閃閃的金星一般高的地方。天就要亮了。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將來。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我相信那朦朦朧朧的真是一個好前景。然後,我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就把這件事情完全忘記了。

  早上起來,我望著山下籠罩在早晨陽光裡的官寨。看到陽光下閃著銀光的河水向著官寨大門方向湧去。直碰到下面的紅色岩石才突然轉向。我還看到沒有上山的人們在每一層回廊上四處走動。這一切情景都和往常一模一樣。但我感到有什麼事發生了。

  我不想對任何人說起這事。我比別人先知道罌粟在別人的土地上開花,差點被別人用咒術要了性命。我又回到帳篷裡睡下了。我睡不著,覺得經過一些事情,自己又長大一些了。腦子裡那片混沌中又透進一些亮光。我走到外面。草上的露水打濕了我的雙腳,我看到翁波意西的毛驢正在安詳地吃草。有人打算殺掉它作為祭壇上的犧牲。我解開繩子,在它屁股上拍一掌。毛驢跟著從容的步子吃著草往山上走去。我宣佈,這是一頭放生的驢了。

  父親問我,到底是喜歡驢還是它的主人。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於是,就眯起雙眼看陽光下翠綠的山坡。如果說我喜歡這頭驢,是因為它聽話的樣子。如果我說喜歡那個喇嘛,就沒有什麼理由了。雖然我喜歡他,但他並沒有表現出叫人喜歡的樣子。

  父親對我說,要是喜歡驢子,要放生,就叫濟嘎活佛念經,掛了紅,披了符,才算是真正放生了。

  「不要說那個喇嘛,就是他的驢也不會要濟嘎活佛念經。」那天早上,我站車山崗上對所有的人大聲說,「難道你們不知道毛驢和它的主人一樣看不起濟嘎活佛嗎?」

  父親的脾氣前所未有的好,他說:「要是你喜歡那個喇嘛,我就把他放了。」

  我說:「他想看書,把他的經卷都交還給他。」

  父親說:「沒有人在牢裡還那麼想看書。」

  我說:「他想。」

  是的,這個時候我好像看見了那個新教派的傳佈者,在空蕩蕩的地下牢房裡,無所事事的樣子。

  父親說:「那麼,我就派人去看他是不是想看書。」

  結果是翁波意西想看書想得要命。他帶來一個口信,向知道他想看書的少爺表示謝意。

  那一天,父親一直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著我。

  門巴喇嘛說了,對方在天氣方面已經慘敗了。如果他們還不死心,就要對人下手了。他一再要求我們要潔淨。這意思也就是說,要我和父親不要下山去親近女人。我和父親在這一點上沒有什麼問題。要是我哥哥在這裡,那就不好辦了。你沒有辦法叫他三天裡不碰一個女人。那樣,他會覺得這個世界的萬紫幹紅都像一堆狗屎。好在他到漢地去了。門巴喇嘛在這一點上和我的看法一樣。他說:「我在天氣方面可以,在人的方面法力不高。好在大少爺不在,我可以放心一些。」

  但我知道已經出事了。我把這個感覺對門巴喇嘛說了。他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兩個人把整個營地轉了一遍。重要的人物沒有問題,不重要的人也沒有什麼問題。

  我說:「山下,官寨。」

  從山上看下去,官寨顯得那樣厚實,穩固。但我還是覺得在裡面有什麼事發生了。

  門巴喇嘛把十個指頭作出好幾種奇特的姿勢。他被什麼困惑住了。他說:「是有事了。但我不知道是誰,是土司的女人,但又不是你的母親。」

  我說:「那不是查查頭人的央宗嗎?」

  他說:「我就是等你說出來呢,因為我不知道該叫她什麼才好。」

  我說:「你叫我說出來是因為我傻嗎?」

  他說:「有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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