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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那天夜裡,我站在帳篷外面,叫我的小廝跟她睡覺。我聽到索郎澤郎像一隻落入陷阱的小熊那樣喘息,咆哮。他出來時,月亮升起來了。我又叫小爾依進去。小爾依在裡面撲騰的聲音像一條離開了水的大魚。

  早上,我對那個姑娘說:「他們兩個會想你的。」

  姑娘跪下來,用頭碰了我的靴子。我說:「下去吧,就說你是跟少爺睡的。」

  我想,這事會惹這裡的頭人不高興,便對他提高了警惕,酒菜上來時,我都叫驗毒師上來,用銀筷試菜,用玉石試酒,如果有毒,銀筷和玉石就會改變顏色。這舉動使頭人感到十分委屈,他精心修飾過的鬍子不斷地戰抖,終於忍不住沖到我面前,把每一樣菜都塞進了嘴裡,他把那麼多東西一口咽下噎得差點背過氣去了。他喘過氣來,說:「日月可鑒,還沒有一個麥其土司懷疑過我的忠心。少爺這樣,還不如殺了我。」

  我想自己犯了個不該犯的錯誤,但想到自己是傻子,心裡立即又釋然了。

  跛子管家也對我說:「少爺對其他人怎麼樣我不管,但不可以對松巴頭人這樣。」

  「那你們叫我帶上一個驗毒師幹什麼?」

  跛子管家對頭人說:「頭人,你怪我吧,是我沒有對少爺交待清楚。」

  這頓飯松巴頭人什麼都沒有吃。他不相信我剛才的舉動是一個傻子的行為。喝餐後茶時,跛子管家坐在了他的身邊。他們的眼睛不斷地看我。我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管家說:「少爺是傻子,老爺和漢人太太吃了酒生的嘛。」

  頭人說:「可誰又能保證他背後沒有聰明人在搗鬼?」

  管家笑了,說:「你說什麼?你說他背後會有聰明人?笑死我了。你看看他背後那兩個,背馬槍的那個,還有臉像死人的那個,就是他的親信,他們是聰明人嗎?」

  我想,這個松巴頭人既然他對麥其家非常忠誠,那麼,我沒有理由不喜歡他。我想要他高興一下。便大聲宣佈,明天我們不走了,多在松巴頭人家呆一天。彌補無意中對他造成的傷害。松巴頭人的老臉上立即放出了光彩。我很高興自己做出了使主人高興的決定。

  而我立即又叫他們吃驚了。

  我宣佈:「明天我們在這裡圍獵。」帳房裡嗡一下,陡起的人聲像一群馬蜂被驚了。

  小爾依在我耳邊說:「少爺,春天不興圍獵。」

  天哪,我也想起來了。這個季節,所有走獸都在懷胎哺乳,這時候傷一條性命,就是傷了兩條乃至更多條生命。所以,這時嚴禁捕獵。而我竟然忘記了這條重要的規矩。平時,人們認為我是個傻子,我還有種將人愚弄了的得意,但這回,我知道自己真是個傻子。而我必須堅持,否則,就連一個傻子都不是了。圍獵剛開始,我就知道他們是在敷衍我。那麼多人,那麼多狗,卻只包圍了一條又短又窄的小山溝。就這樣,還是跑出來了好多獵物。槍聲很激烈,但沒有一頭獵物倒下。我只好自己開槍,打死兩隻獐子後,我也轉身對著樹叢射擊了。

  圍獵草草結束,我吩咐把打死的東西喂狗。

  下山的路上,我心裡有點難過。

  松巴頭人和我走在一起。現在,他相信我的腦子真有問題了。松巴頭人是好人。他要我原諒他。他說:「我一個老頭子為什麼要對你那樣?少爺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想說我是一個傻子嘛。但看他一臉誠懇,就把那句話咽回去,只說:「有時,我也不這樣。」

  頭人見我如此坦白,連說:「我知道,我知道。」他要供獻給我一種藥物,要我答應接受。我答應了。

  頭人獻的是種五額六色的丸藥。說是一個游方僧人獻給他的,用湖上的風,和神山上的光芒煉成。真是一個奇怪的方子。

  離開松巴頭人轄地那一天的路特別長。烈日曬得腦子像個蜂巢一樣嗡嗡作響。我寂寞無聊,忍不住好奇心,取出一九藥丟進嘴裡。我本以為裡面的光會劍一樣把我刺穿,風會從肚子裡陡然而起,把我刮到天上。但我嘗到的是滿口魚腥。接著,像是有魚在胃裡遊動。於是,就開始嘔吐。吐了一次又一次。吐到後來,便嘗到了自己苦膽的味道。跛子管家撫著我的背說:「難道少爺防範他是對的,這老傢伙真對少爺下了毒手?」

  「他對一個跛子和一個傻子下毒有什麼好處?」我嘴上這麼說。卻還是把藥悄悄扔到路邊草叢裡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丸藥真的十分珍貴。要是把它們全吃下去,我的毛病肯定就好了。但我命該如此。我把松巴頭人獻上的靈藥丟了。

  16.
  用了整整一個春季,我們才巡遊了麥其家領地的一半。

  夏天開始時,我們到達了南方邊界。接下來,就要回頭往北去了。管家告訴我,到秋天各處開鐮收割時,巡遊才結束。

  眼下,我們所在的南方邊界,正是麥其和汪波兩個地方。在這裡,我見到家裡派來的信差。土司要我在邊界上多待些時候。土司的用意十分清楚。他想叫汪波土司襲擊我們——一個傻子少爺和一個跛子管家帶領的小小隊伍。對方並不傻,他們不願意招惹空前強大的麥其土司,不想給人藉口。我們甚至故意越過邊界,對方的人馬也只在暗出跟蹤,決不露面。

  這天早上下雨,跛子管家說,今天就不去了,反正下手。大家正好休息一天,明天,我們就要上路往北邊去了。

  雨漸漸瀝瀝地下著,馬夫叮叮咣咣地給馬兒換蹄鐵。侍衛們擦槍,兩個歌手一聲高一聲低應和著歌唱。管家麥其土司寫一封長信,報告邊界上的情況。我躺在床上,聽雨水嗒嗒敲擊帳篷。

  中午時分,雨突然停了。閑著無聊,我下令上馬。我們從老地方越過邊界時,太陽從雲縫裡鑽出來,火辣辣地照在背上。濃重的露水打濕了我們的雙腳。在一片淺草地上,我們坐下來曬太陽。

  樹林裡藏著汪波土司的火槍手,把槍瞄在我們背上。被槍瞄準的感覺就像被一隻蟲子叮咬,癢癢的,還帶著針刺一樣輕輕的痛楚。他們不敢開槍。我們知道這些槍手埋伏在什麼地方。我們的機關槍裡壓滿了子彈,只要稍有動靜,就會把一陣彈雨傾在他們頭上。所以,我有足夠的悠閒的心情觀賞四周的景色。只有這時,一切都有最鮮明的色彩和最動人的光亮。往常,打馬經過此地,我每次都看見路邊的杉樹下有幾團漂亮的豔紅花朵,今天它們顯得格外漂亮。管家一看,說:「那是我們的罌粟花。」

  他當時就是這麼說的——「我們的罌粟花」。

  現在,我們都看清楚了,確實是使麥其家強盛起來的花朵。一共三棵罌粟,特別茁壯地挺立在陽光下,團團花朵閃閃發光。跛子管家佈置好火力。我們才向那些花朵走去。那些暗伏的槍手開槍了。哐!哐!哐!哐!一共是四聲敲打破鑼一樣的巨響。槍手們一定充滿了恐懼,不然不可能連開四槍才叫我手下人一死一傷。驗毒師臉朝下僕到地上,手裡抓了一大把青草。歌手捂住肩頭蹲在地上,血慢慢地從他指縫裡滲出來。我覺得是稍稍靜默了一陣,我的人才開槍。那簡直就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一陣槍聲過後,樹林裡沒有了一點聲息,只有被撕碎的樹葉緩緩飄落的聲音。四個槍手都怕冷一樣地倦曲著身子,死在大樹下了。

  我想不起當時為什麼不把罌粟扯掉了事,而要叫人用刺刀往下挖掘。挖掘的結果叫人大感意外。三棵罌粟下是三個方方正正的木匣,裡面是三個正在腐爛的人頭。粟就從三個人頭的耳朵裡生出來。只要記得我們把偷罌粟種子的人殺了頭,又把人頭還給汪波土司,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些人被抓住之前就把種子裝到了耳朵裡面。汪波土司從犧牲者的頭顱裡得到了罌粟種子!汪波用這種耳朵開花的方式來紀念他的英雄。

  我們取消了計劃中的北方之行,快馬加鞭,回到了官寨。路上,我和管家都說,這消息肯定會叫他們大吃一驚。

  但是他們,特別是哥哥吃驚的程度還是超過了我們的想像。

  這個聰明人從座位上跳起來,叫道:「怎麼可能、死人的耳朵裡開出了花!」在此之前,他對我非常友好,換句話說,土司家的弟兄之間,從沒有哪個哥哥對弟弟這麼好過。但這回不一樣了,他對我豎起表示輕蔑的那根指頭:「你一個傻子知道什麼?」

  接著,我的兄長又沖到管家面前,叫道:「我看你們是做了惡夢吧!」

  我真有點可憐哥哥。他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他的弱點是特別怕自己偶爾表現得不夠聰明。平常,他對什麼事都顯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那並不表明他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那是他在表現他的聰明——毫不用心也能把所有事情搞得清清楚楚,妥妥帖帖。看到哥哥痛心疾首的樣子,我真願意是自己做了一場惡夢。一下醒來,還睡在南方邊界的帳篷裡,那場雨還漸漸瀝瀝地下著呢。

  但這一切都是真的。我拍了拍手。

  小廝索郎澤郎走進來,把手上的包袱打開。土司太大立即用綢巾捂住了鼻子。塔娜不敢有這樣的舉動,惡臭在屋裡四處彌漫,我聽見她作嘔聲音:呃,呃,呃,呃。大家慢慢走到腐爛的人頭跟前,哥哥想證明罌粟是有人臨時插進去的,動手去扯那苗子,結果把腐爛的人頭也提起來了。他抖抖苗子。土司太太驚叫了一聲。大家都看到那人頭裂開了。那個腦袋四分五裂,落在地上。每個人都看到,那株罌粟的根子,一直鑽進了耳朵裡面深深的管道,根須又從管子裡伸出來,一直伸進腦漿裡去了。父親看著哥哥說:「好像不是人栽進去,而是它自己長起來的。」

  哥哥伸長脖子,艱難地說:「我看也是。」

  一直沒有說話的門巴喇嘛開口了。稱他喇嘛是因為他願意別人這樣叫他。他其實是對咒術、占卜術都頗有造詣的神巫。他問我這些頭顱埋在地下時所朝的方向。我說,北方,也就是麥其土司的方向。他又問是不是埋在樹下。我說是。他說是了,那邊偷去了種子,還用最惡毒的咒術詛咒過麥其了。他對哥哥說:「大少爺不要那樣看我,我吃麥其家的飯,受麥其家的供養,就要把我知道的都說出來。」

  土司太太說:「喇嘛你就放膽說吧。」

  土司問:「他們詛咒了我們什麼?」

  門巴喇嘛說:「我要看了和腦袋在一起有些什麼東西才知道。不知道二少爺是不是把所有東西都帶回來了。」

  我們當然把所有東西都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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