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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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寨前的廣場是固定的行刑處。 廣場右邊是幾根拴馬樁,廣場左邊就立著行刑拄;行刑柱立在那裡,除了它的實際用途以外,更是土司權威的象徵。行刑柱是一根堅實木頭,頂端一隻漏斗,用來盛放毒蟲,有幾種罪要綁在柱子上放毒蟲咬。漏斗下面一道鐵箍,可以用鎖從後面打開,用來固定犯人的頸項。鐵箍下面,行刑柱長出了兩隻平舉的手臂,加上上面那個漏斗,遠遠看去,行刑柱像是豎在地裡嚇唬鳥兒的草人,加強了我們官寨四周田園風光的味道。其實那是穿過行刑柱的一根鐵棒,要叫犯人把手舉起來後就不再放下。有人說,這是叫受刑人擺出向著天堂飛翔的姿態。靠近地面的地方是兩個鐵環,用來固定腳跟。行刑柱的周圍還有些東西:閃著金屬光澤的大圓石頭,空心杉木挖成的槽子,加上一些更小更零碎的西,構成了一個奇特的景致,行刑柱則是這一景觀的中心。這個場景裡要是沒有行刑人爾依就會減少許多意味。 現在,他們來了,老爾依走在前面,小爾依跟在後頭。 兩人都長手長腳,雙腳的拐動像蹣跚的羊,伸長的脖子轉來轉去像受驚的鹿。從有麥其土司傳承以來,這個行刑人家便跟著傳承。在幾百年漫長的時光裡,麥其一家人從沒有彼此相像的,而爾依們卻一直都長得一副模樣,都是長手長腳,戰戰兢兢的樣子。他們是靠對人行刑——鞭打,殘缺肢體,用各種方式處死——為生的。好多人都願意做出這個世界上沒有爾依一家的樣子。但他們是存在的,用一種非常有力量的沉默存在著。行刑人向著官寨前的廣場走來了。老爾依背著一隻大些的皮袋,爾依背著一隻小些的皮袋。我去過行刑人家裡,知道裡面都裝了些什麼東西。 小爾依看到我,很孩子氣地對我笑了一下,便彎下腰做自己的事情了。皮袋打開了,一樣樣刑具在太陽下閃爍光芒。偷種子的人給推上來,這是一個高大威武的傢伙,差點就要比行刑柱還高了。看來,汪波土司把手下長得最好的人派來了。 皮鞭在老爾依手裡飛舞起來。每一鞭子下去,剛剛落到人身上,就像蛇一樣猛然一卷,就這一下,必然要從那人身上撕下點什麼,一層衣服或一塊皮膚。這個人先受了二十鞭子。每一鞭子都是奔他腿下去的,老爾依收起鞭子,那傢伙的腿已經赤裸裸地沒有任何一點東西了。從鞭打的部位上,人們就可以知道行刑柱上是一個賊人。那人看看自己的雙腿,上面的織物沒有了,皮肉卻完好無損。他受不了這個,立即大叫起來:「我是汪波土司的手下!我不是賊,我奉命來找主子想要的東西!」 麥其家的大少爺出場了,他說:「你是怎麼找的,像這樣大喊大叫著找的嗎?還是偷偷摸摸地找?」 人群裡對敵方的仇恨總是現成的,就像放在倉庫裡的銀子,要用它的時候它立即就有了。大少爺話音剛落,人們立即大叫:「殺!殺!殺死他!」 那人歎息一聲:「可惜,可惜呀!」 大少爺問:「可惜你的腦袋嗎?」 「不,我只可惜來遲了一步。」 「那也免不了你的殺身之禍。」 漢子朗聲大笑:「我來做這樣的事會想活著回去嗎?」 「念你是條漢子,說,有什麼要求,我會答應的。」 「把我的頭捎給我的主子,叫他知道他的人盡忠了。我要到了他面前才閉上眼睛。」 「是一條好漢,要是你是我的手下,我會很器重你。」 那人對哥哥最後的請求是,送回他的頭時要快,他說不想在眼裡已經沒有一點光澤時才見到主子。他說:「那樣的話,對一個武士太不體面了。」大少爺吩咐人準備快馬。之後的事就很簡單了。行刑人把他的上身解開,只有腳還鎖在行刑柱上,這樣骨再硬的人也不得不往下跪了。行刑人知道大少爺英雄惜英雄,不想這人多吃苦,手起刀落,利利索索,那頭就碌碌地滾到地上了。通常,砍掉的人頭都是臉朝下,啃一口泥巴在嘴裡。這個頭卻沒有,他的臉向著天空。眼睛閃閃發光,嘴角還有含譏帶諷的微笑。我覺得那是勝利者的笑容。不等我把這一切看清楚,人頭就用紅布包起來,上了馬背一陣風似地往遠處去了。總覺得那笑容裡有什麼東西。哥哥笑話我:「我們能指望你那腦袋告訴我們什麼?」 不等我反駁,母親就說:「他那傻子腦袋說不定也會有一兩回對,誰又能肯定他是錯的?」 大少爺的脾氣向來很好,他說:「不過是一個奴才得以對主子盡忠時的笑容罷了。」 聰明人就是這樣,他們是好脾氣的,又是互不相讓的,隨和的,又是固執己見的。想不到汪波土司又派人來了。這一次是兩個人,我們同樣照此辦理。那些還是熱乎乎的人頭隨快馬馳向遠處時,大少爺輕輕地說:「我看這事叫我操心了。」 汪波土司的人又來了,這次是三個人。這次,我的哥哥大笑起來,說:「汪波是拿他奴隸的腦袋和我們開玩笑,好吧,只要他有人,我們就砍吧。」 只是這三個人的腦袋砍下來,沒有再送過去了。我們這裡也放了快馬去,但馬上是信差。信很簡單,致了該致的問候後,麥其土司祝賀汪波土司手下有那麼多忠誠勇敢的奴隸。汪波土司沒有回信,只是自己派人來把三個人頭取走了。至於他們的身子就請喇嘛們做了法事,在河邊燒化了事。 有這麼轟轟烈烈的事情發生,簡直就沒有人發覺春天已經來了。 剛剛收上來的罌粟種子又分發下去,撤播到更加寬廣的土地裡。 15. 家裡決定我到麥其家的領地上巡行一次。 這是土司家兒子成年後必須的一課。 父親告訴我,除了不帶貼身侍女之外,我可以帶想帶的任何人。小小身子的塔娜哭了一個晚上,但我也沒有辦法。我自己點名帶上的是兩個小廝:索郎澤郎和將來的行刑人爾依。其他人都是父親安排的。總管是販子管家。十二個人的護衛小隊,帶著一挺機關槍和十支馬槍。還有馬夫,看天氣的喇嘛,修理靴子的皮匠,專門查驗食物裡有沒有毒物的巫師,一個琴師,兩個歌手,一共就這麼多人了。 如果沒有這次出行,我都不知道麥其家的土地有多麼廣闊。如果不是這次出行我也體會不到當土司是什麼味道。 每到一個地方,頭人都帶著百姓出來迎接我。在遠處時,他們就吹起了喇叭,唱起了歌謠。等我們近了,人群就在我們馬隊揚起的塵土裡跪伏下去。直到我下了馬,揚一揚手,他們才一齊從地上站起來,又揚起好大一片塵土。開始時,我總是被塵土嗆住。下人們手忙腳亂為我捶背,喂水。後來,我有了經驗,要走到上風頭,才叫跪著的人們起身。一大群人呼啦啦站起來,抖擻著衣袖,塵土卻飄到別的地方去了。我下馬,把馬槍交給索郎澤郎。我要說他真是個愛槍的傢伙,一沾到槍,他就臉上放光。他端著槍站在我的身後,呼吸都比尋常粗重多了。在我和隨從們用敬獻的各種美食時,他什麼也不吃,端著槍站在我身後。 我們接受歡迎的地方,總是在離頭人寨子不遠的開闊草地我們在專門搭起的帳篷裡接受跪拜,美食,歌舞,頭人還要還要把手下的重要人物介紹給我。比如他的管家,下面的寨子的寨首,一些作戰特別勇敢的鬥士,一些長者,一些能工巧匠,然後,還有最美麗的姑娘。我對他們說些自己覺得沒有意思,他們卻覺得很有意思的廢話。我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我說這些話沒有什麼意思。跛子管家說,少爺不能這樣說,麥其家的祝福麥其家的希望對於生活在麥其家領地上的子民來說,怎麼會木重要呢。他是當著很多人對我說這話的,我想是因為他對我不夠瞭解。於是,我壓低了聲音對他說:「住口吧,我們住在一個官寨裡,可是你也不知道我心裡想些什麼。」 說完這句話,我才對跪在面前的那些人說:「你們不要太在意我,我就是那個人人知道的土司家的傻瓜兒子。」 他們對這句話的反應是保持得體的沉默。 這些事情完了,我叫索郎澤郎坐下吃我們不可能吃完的東西:整個整個的羊腿,整壺整壺的酒,大掛大掛的灌腸。稀奇一點的是從漢地來的糖果,包在花花綠綠的紙片裡面,但我已經叫小爾依提前給他留了一點。索郎澤郎吃了這些東西,心滿意足地打著嗝,又端著槍為我站崗。叫他去休息他怎麼也不肯。我只好對他說:「那你出去放幾槍,叫爾依跟你去,給他也放一兩槍。」 索郎澤郎就是放槍也把自己弄得很累。他不打死的靶子,而要打活動目標。小爾依很快就回來了,他說:「索郎澤郎上山打獵去了。」 我問他為什麼不跟著去。 他笑笑:「太累人了。」 我開玩笑說:「你是只對捆好的靶子有興趣吧。」 小爾依還是笑笑。 山上響起了槍聲,是我那支馬槍清脆的聲音。晚上,頭人派出漂亮的姑娘前來侍寢。這段時間,每天,我都有一個新的女人,弄得下面的人也顯得騷動不安。管家在有些地方也能得到相同的待遇。他的辦法是叫人充分感到土司少爺是個傻子,這樣人家就把他當成土司的代表,當成有權有勢的重要人物。這樣的辦法是有效果的。他得到了女人,也得到了別的禮物。他太把我當成一個傻子了。有一天,我突然對管家說:「你怕不怕爾依。」 管家說:「他父親怕我。」 我說:「也許有一天你會害怕他。」 他想再從我口裡問出點什麼來時,本少爺又傻乎乎地顧左右而言它了。這樣的巡遊不但愉快,而且可以叫人迅速成長。我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應該顯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驚。可是當他們害怕了,要把我當成個聰明人來對待的時候,我的行為立即就像個傻子了。比如吧,頭人們獻上來侍寢的女人,我在帳篷裡跟她們調情做愛。人們都說,少土司做那種事也不知道避諱嗎?我的隨從裡就有人去解釋說,少土司是傻子,就是那個漢人太太生的傻子。索郎澤郎卻不為帳篷裡的響聲所動,背著槍站在門口。這是對我的忠誠使然。小爾依對我也是忠誠的。他帶著他那種神情,那種舉止,四處走動,人家卻像沒看見他一樣。所以他知道人們在下面說些什麼。我是從不問他的。當我們從一個頭人的領地轉向另外一個頭人的領地,在長長的山谷和高高的山口,在河岸上,烈日當頭,歌手們的喉嚨變得嘶啞了,馬隊拉成長長一線時,小爾依便打馬上來,清一清喉嚨,那是他要對我講聽來的那些話了。小爾依清一清喉嚨作為開始,說這個人說了什麼,那個人說了什麼,都是客觀冷靜的敘述,不帶一點感情色彩。我常對兩個小廝說,你們必須成為最好的朋友。有個晚上,我不大喜歡此地頭人送來的姑娘。因為她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我問她為什麼不高興,她不回答。我問是不是有人告訴她我是傻子。她噘著嘴說:「即使只有一個晚上,也要要我的人真心愛我,而少爺是不會的。」 我問她怎麼知道我不會愛她。 她扭扭身子:「都說你是個傻子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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