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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也不想她去怪塔娜。就說我昨天晚上失眠了。太太問我為什麼。我說不為什麼,就是風從屋頂上過去時的聲音叫人心煩。土司太太就說:「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她說,」孩子,就算我們是土司也不能叫風不從屋頂上吹過。」

  我問她:「卓瑪她不知道要那樣嗎?」

  她笑了,說:「我知道不會是風的事那麼簡單嘛。你說卓瑪不知道要什麼樣子。」

  「她不知道要穿那麼破的衣服,身上那麼多灰土和不好的氣味?」

  「她知道。」

  「那她為什麼還要下去?」

  母親的口吻一下變得冷酷了,說:「因為她終究要下去。早下去還能找到男人,晚下去連人都沒有了。」

  我們正在說話,管家進來通報,我的奶娘回來了。奶娘德欽莫措和一批人去西藏朝佛,一去就是一年,說老實話,我們都把她忘記了。一個人在人們已經將她忘記時回來,是非常不明智的。因為以前的一切都已經在遺忘中給一筆勾銷了。她剛走時,我們都還說起過她。都說,老婆子會死在朝佛路上。臨走時,我們給她準備了五十個銀元的盤纏。但她只要五個。她很固執,叫她多拿一個都不肯。她說,她要到五個廟子,一個廟子獻上一枚就夠了,佛要的是一個窮老婆子的心,而不是一個窮老婆子的錢。問她為什麼只去五個廟子,她說,因為她一生只夢見過五個廟子。至於路上,她說,沒有哪個真心朝佛的人會在路上花錢,她說,再有錢的人也不會在路上花錢。她說的是事實。一般認為,路上不乞討,不四處尋求施捨,那樣的朝佛就等於沒朝。這也就是我們這些土司下不了決心去拉薩朝佛的若干原因之一.早先有一個麥其土司去了,結果手下的一大幫人都回來了,獨獨他自己沒有回來。土司是最不能吃苦的。我的奶娘德欽莫措走後,我們就漸漸將她忘記了。這說明我們都不喜歡她。她跨進內來,簡直叫人大吃一驚。這一路山高水寒,她一個老婆子不但走過來了;原來弓著的腰直了,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也少了許多。我們面前再不是原來那個病歪歪的老婆子。一個臉膛黑紅,身材高大的婦人從門外走進來。她對著我的臉頰親了一口,帶給我好多遠處的日子和地方的味道。

  她的嗓門本來就大,現在就更大了:「太太,我想死少爺了!」

  太太沒有說話。

  她又說:「太太,我回來了。我算了算,昨天快到的時候就算過了,我走了整整一年零十四天。」

  太太說:「你下去休息吧。」但她卻置若閣聞。她流了一點眼淚,說:「想不到少爺都能用貼身侍女,長成大人了。」

  太太說:「是啊,他長大了,不要人再為他操心了。」

  可是奶娘說:「還是要操心的,孩子再大也是孩子。」她要看看塔娜,太太叫人把她傳來。老婆子摸摸她的臉,摸摸她身上的骨頭,直截了當地說:「她配不上少爺。」

  太太冷下臉來:「你的話太多了,下去吧。」

  奶娘嘴張得大大的,回不過神來。她不知道大家都以為她會死在路上,所以,早就將她忘記了。當大家都把她忘記了時,她就不該再回來了。她不知道這些,她說:「我還要去看看老爺和大少爺呢,我有一年零十四天沒有看到他們了。」

  太太說:「我看,就不必了。」

  老婆子又說:「我去看看桑吉卓瑪那個小蹄子。」

  我告訴她,桑吉卓瑪已經嫁給銀匠曲紮了。看來朝佛只是改變了她的樣子,而沒有改變她的脾氣。她說:「這小蹄子一直想勾引少爺呢,好了,落到這個下場了。」

  弄得我也對她喊道:「你這巫婆滾下樓去吧!」

  還是叫這不重要的人的故事提前結束了吧。

  我趁著怒火沒有過去,發出了我一生裡第一個比較重要的命令。我叫人把奶娘的東西從樓上搬下去。叫她永遠不能到官寨裡三樓以上的地方。我聽見她在下面的院子裡哭泣。我又補充說,在下面給她一個單獨的房間,一套單獨的炊具,除了給自己做飯之外,不要叫她做別的事情。看來我這個命令是符合大家心意的。不然的話,父親,母親,哥哥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出來將其推翻。老婆子在下面閑著沒事,整天在那些幹活的家奴們耳邊講我小時候的事情和她朝佛路上的事情。我知道後又下了一道補充前一個命令的命令。叫她只准講朝佛路上的事,而不准講少爺小時候的事。這命令她不能不執行。當我看到她頭上的白髮一天多過一天,也想過要收回成命。但我看見她不斷對我從高處投射到院子裡的影子吐唾沫,便打消了這個慈悲的念頭。

  後來,到她老得忘了向我的影子吐口水,我也不再把她放到心上了。她的死,我都是過了一年時間才知道的。即使這樣,人們還是說,麥其家對得起傻瓜兒子的奶娘。

  我想也是。

  天晴時,我望著天上的星星這樣想,天氣不好的夜裡,我睡在床上,聽著轟轟然流向遠方的河水這樣想。後來我不再想她了,而去想那個不被土司接納的新派僧入翁波意西。他有一頭用騾子換來的毛驢,他有一些自己視為奇珍的經卷,他住在一個山洞裡面。

  等到風向一轉,河岸上柳枝就變青,就開出了團團的絨花,白白的柳絮被風吹動著四處飛揚。是啊,春天說來就來,來得比冬天還快。

  14.人頭

  就為了些灰色的罌粟種子,麥其土司成了別的土司仇恨的對象。

  一個又一個土司在我們這裡碰壁,並不能阻止下一個土司來撞一撞運氣。近的土司說,我們聯合起來一起強大了,就可以叫別的土司俯首稱臣,稱霸天下。麥其土司的回答是,我只想叫自己和百姓富有,沒有稱霸的想法。遠的土司說,我們中間隔著那麼寬的地方,就是強大起來,你們也可以放心。麥其土司說:「對一個巨人來說,沒有一道河流是跨不過去的。」

  春天到來了,父親說:「沒有人再來了。」

  哥哥提醒父親:「還有一個土司沒有露面呢。」

  麥其土司扳了半天指頭,以前連麥其在內是十八家土司。後來被漢人皇帝滅掉三家。又有兄弟之間爭奪王位而使一個土司變成了三個。有一個土司無後,結果是太太和管家把疆土一分為二,結果,連麥其家在內,還是十八家土司。前前後後已經來了十六家土司,沒有來的那一家是不久前才跟我們打了仗的汪波土司。父親說:「他們不會來,沒那個臉。」

  哥哥說:「他們會來。」

  「如果為了那麼一點東西就上仇人的門,他就不是藏族人。那些恨我們的土司也會看不起他。」

  「天哪,父親你的想法多麼老派。」

  「老派?老派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他不一定弓著腰到我們面前來,他可以用別的辦法。」

  父親叫道:「他是我手下的敗將,難道他會來搶?他的膽子還沒有被嚇破嗎?」其實,麥其土司已經想到兒子要對他說什麼了。他感到一陣幾乎是絕望的痛楚,仿佛看到珍貴種子四散開去,在別人的土地上開出了無邊無際的花朵。

  我都感到了父親心頭強烈的痛苦,嘗到了他口裡驟然而起的苦味,體會到了他不願提起那個字眼的心情。我們都知道土司們都會那樣幹的,而我們根本沒法防範。所以,你去提一件我們沒有辦法的事情,除了增加自己的痛苦外,沒有什麼用處。

  聰明的哥哥在這個問題上充分暴露出了聰明人的愚蠢。他能從簡單的問題裡看出別人不會想到的複雜。這一天我們未來的麥其土司也是這樣表現的。他得意洋洋地說:「他們會來偷!」那個字效力很大,像一顆槍彈一樣擊中了麥其土司。但他並沒有對哥哥發火,只是問:「你有什麼辦法嗎?」

  哥哥有辦法,他要土司下令把嬰粟種子都收上來,播種時才統一下發。土司這才用譏諷的語調說:「已經快下種了,這時把種子收上來,下面的人不會感到失去信任了嗎?再說,如果他們要偷,應該早就得手了。我告訴你,他們其實還可以用別的手段,比如收買。」

  未來的土司望著現在的土司,說不出話來。

  面對這種尷尬局面,土司太太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神情。

  土司又說:「既然想到了,還是要防範一下,至少要對得起自己.」

  母親對哥哥笑笑:「這件事你去辦了就是,何必煩勞你父親。」

  未來的土司很賣力地去辦這件事情。

  命令一層層用快馬傳下去,種子一層層用快馬傳上來。至於有多少隱匿,在這之前有沒有落一些到別的土司手裡,就不能深究了。正在收種子時,英果洛頭人抓住了偷罌粟種子的賊。他們是汪波土司的人。頭人派人來問要不要送到土司官寨來。哥哥大叫道:「送來!怎麼不送來?!我知道他們會來偷。我知道他們想偷卻沒有下手。送來,叫行刑人準備好,叫我們看看這些大膽的賊人是什麼樣於吧!」

  行刑人爾依給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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