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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她特別看了看塔娜的樣子,才肯定我不是說謊,雖然我是愛說謊話的,但在這件事上沒有。她的淚水流下來了,她說:「少爺呀,明天我就要走了,銀匠借馬去了。」她還說,「往後,你可要顧念著我呀!」

  我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上,我還在夢裡,就聽到卓瑪的歌唱般的哭聲。出去一看,是銀匠換了新衣服,上樓來了。桑吉卓瑪哭倒在太太腳前。她說的還是昨天對我說過的那兩句話。太太的眼圈也紅了,大聲說:「誰敢跟你過不去,就上樓來告訴我。」土司太太又轉身對下人們吩咐:「以後,卓瑪要上樓來見我和小少爺,誰也不許攔著!」

  下人們齊聲回答:「呵呀!」

  銀匠躬起身子,卓瑪趴到了他背上。我看到他們一級樓梯一級樓梯地走下去了。兩個男僕手裡捧著土司賞給的嫁妝,兩個女僕手裡捧著的則是土司太太的賞賜了。桑吉卓瑪在下人們眼裡真是恩寵備至了。

  銀匠把他的女人放上馬背,自己也一翻身騎了上去,出了院門在外面的土路上飛跑,在晴朗的冬日天空裡留下一溜越來越高,越來越薄的黃塵。他們轉過山不見了。院子裡的下人們大呼小叫。我聽得出他們怪聲怪氣叫喚裡的意思。一對新人要跑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在太陽底下去於那種事。聽說好身手的人,在馬背上就能把那事幹了。我看見我的兩個小廝也混在人群裡。索郎澤郎張著他的大嘴呵呵地大呼小叫。小爾依站在離人群遠一些的地方,站在廣場左上角他父親常常對人用刑的行刑柱那裡,一副很孤獨很可憐的樣子。殊不知,我的卓瑪被人用馬馱走了,我的心裡也一樣地孤獨,一樣地淒涼。我對小爾依招招手,但他望著馬消失的方向,那麼專注,不知道高樓上有一個穿著狐皮輕裘的人比他還要可憐。馬消失的那個地方,陽光落在柏樹之間的枯草地上,空空蕩蕩。我心裡也一樣地空空蕩蕩。

  馬終於又從消失的地方出現了。

  人群裡又一次爆發出歡呼聲。

  銀匠把他嬌媚的新娘從馬背上接下來,抱進官寨最下層陰暗的,氣味難聞的小房間裡去了。院子裡,下人們唱起歌來了。他們一邊歌唱一邊於活。銀匠也從屋子裡出來,幹起活來。錘子聲清脆響亮,叮咣!叮咣!叮叮咣咣!

  小手小腳,說話細聲細氣的塔娜在我身後說:「以後我也要這樣下樓,那時,也會這樣體面風光嗎?」

  不等我回答,她又說:「那時,少爺也會這樣難過嗎?」

  她這種什麼都懂的口吻簡直叫我大吃一驚。我說:「我不喜歡你知道這些。」她咯咯地笑起來,說:「可我知道。」

  我問是哪個人教給她的,是不是她的母親。她說:「一個瞎子會教給我這些嗎?」口吻完全不是在說自己的母親,而是用老爺的口氣說一個下人。到了晚上,下人們得到特許,在院子裡燃起大大的火堆,喝酒跳舞。我趴在高高的欄杆上,看到卓瑪也在快樂的人群中間。夜越來越深,星光就在頭頂閃耀。下面,凡塵中的人們在苦中作樂。這時,他們一定很熱,不像我頂不住背上陣陣襲來的寒氣而不住地戰抖。等回到屋裡,燈已經滅了。火盆裡的木炭幽幽地燃燒。我在火邊烤熱了身子。塔娜已經先睡了,赤裸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我看到她光滑的細細的頸項和牙齒。她的眼睛睜開了。我又看到她的眼睛,幽幽閃光,像是兩粒上等寶石。我終於對她充滿了欲望,身子像是被火點著了一樣。我叫了一聲:「塔娜。」唇齒之間都有了一種特別震顫的感覺。

  小女人她說:「我冷啊。」

  滾到我懷裡來的是個滑溜溜涼沁沁的小人兒:小小的腰身,小小的屁股和小小的乳房。過去,我整個人全都陷在卓瑪的身子裡,現在,是她整個地被我的身子覆蓋了。我實歲十四,虛歲十五,已經長大成一個真正的男人了。我問她還冷不冷。她嘻嘻地笑著,說很熱。真的,她的身子一下變得滾燙滾燙了。在桑吉卓瑪身上,我常常是進去了還以為自己停在外邊。在塔娜身上,我就是進不去。剛要進去,這個小蹄子她就叫得驚心動魄。我要離開,她一雙手又把人緊緊擁住了。這樣一來一往,一來一往,山上、河邊、樹上的鳥兒都吱吱喳喳叫起來了,天快要亮了。塔娜叫我不要管她,我這才一狠心進去了。我感到了女人!我感到自己怎樣把一個女人充滿了!小女人真好!小女人真好!!!我感覺到自己在小女人裡面迅速地長大。世界無限度膨脹。大地在膨脹,流水滑向了低處。天空在膨脹,星星滑向了兩邊。然後,轟然一聲,整個世界都坍塌了。這時,天亮了。塔娜從身子下面抽出一張白綢巾,上面是鮮紅的斑斑血跡,塔娜在我面前晃動著它,我知道那是我的功績,咧嘴笑笑,心滿意足地睡著了。而且一覺就睡到了晚上。醒來時,母親坐在我床頭。她的笑容說明她承認我已經是一個大人,一個懂得男女之事的大人了。殊不知在這以前,我就已經是了。但說老實話,這一次才像是真的。

  我從被子裡抽出手來:「給我一點水。」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一夜之間就變了:渾厚,有著從胸腔裡得到的足夠的共鳴。

  母親沒有再像往常那樣把她的手放在兒子頭上。而是回頭對塔娜說:「他醒了,他要水喝。給他一點淡酒會更好一些。」

  塔娜端過灑來,酒漿滑下喉嚨時的美妙感覺是我從沒有體會過的。母親又對塔娜說:「少爺就交到你手裡了,你要好好服侍他。人人都說他是個傻子。可他也有不傻的地方。」

  塔娜羞怯地笑了,用很低,但人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回答說:「是。」土司太太從懷裡掏出一串項鍊掛在她脖子上。母親出去後,我以為她會向我保證,一定要聽從土司太太的吩咐好好服侍我。可她把頭埋在我的胸前說:「今後,你可要對我好啊。」

  我只好說:「我將來要對你好。」

  她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望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說:「我已經答應你了。你還有什麼話嗎?」

  她問:「我漂亮嗎?」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說老實話,我不會看女人漂不漂亮,要是這樣就是傻子,那我是有點傻。我只知道對一個人有欲望或沒有欲望。只知道一個女人身上某些部位的特別形狀,但不知道怎樣算漂亮,怎樣又算不漂亮。但我知道我是少爺。我高興對她說話就對她說話。不高興說就不說。所以,我就沒有說話。

  我決定起床和大家一起吃晚飯。

  晚飯端上來之前,哥哥拍拍我腦袋,父親送給我好大一顆寶石。塔娜像影子一樣在我身後,我坐下,她就跪在我身後側邊點。我們的飯廳是一個長方形屋子。土司和太太坐上首,哥哥和我分坐兩邊。每人坐下都有軟和的墊子,夏天是圖案美麗的波斯地毯。冬天,就是熊皮了。每人面前一條紅漆描金矮幾。麥其家種鴉片發了大財,餐具一下提高了檔次。所有用具都是銀制酒杯換成了珊瑚的。我們還從漢人地方運來好多蠟,從漢人地方請來專門的匠人制了好多蠟燭。每人面前一隻燭臺,每只燭臺上都有好幾支蠟燭在閃爍光芒。且不說它們發出多麼明亮的光芒,天氣不太冷時,光那些蠟燭就把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我們背後的牆壁是一隻又一隻壁櫥,除了放各式餐具,還有些稀奇的東西。兩架鍍金電話是英國的,一架照相機是德國的,三部收音機來自美國,甚至有一架顯微鏡,和一些方形的帶提手的手電筒。這樣的東西很多。我們無法給他們派上用場,之所以陳列它們就因為別的土司沒有這些東西。如果有一天有種什麼東西從架子上消失了,並不是被人偷走了,而僅僅是因為某土司手裡,有了這種東西。最近,好幾座自鳴鐘就因此消失了。我們得到消息說,那個叫查爾斯的傳教士離開我們這裡又去了好幾個土司的地面,送給他們同樣的禮物。哥哥叫人下掉了兩發六零炮彈的底火,擺在自鳴鐘騰出來的空缺上。炮彈上面的漆閃閃發光,尾巴也算是優美漂亮。

  土司一家開始用餐。

  菜不多,但分量和油水很足,而且熱氣騰騰。下人們把菜從廚房裡端來。再由我們各自身後跪著的貼身傭人遞到面前。這天用完飯後,卓瑪突然進來了。她手裡端著一個大缽,跪在地板上,用一雙膝蓋移動到每一個主子的面前。她第一天下廚房,特別做了奶酪敬獻給主子。這個卓瑪再不是那個卓瑪了。她身上的香氣消失了,綢緞衣服也變成了經緯稀疏的麻布。她跪行到了我面前,說:「請吧,少爺。」她的聲音都顯得蒼老了,再也喚不起我昔日的美好感覺。昨天,卓瑪還是穿著光鮮衣服,身上散發著香氣的姑娘。今天就成為一個下賤的使女了。她跪著為我們供上奶酪,身上散發的全是廚房裡那種煙薰火燎的氣息。她低聲下氣地說:「少爺你請。」我沒有回答,但心中難過。我看著她從燈光下後退到黑暗裡,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種東西從生活裡消失,而且再也不會出現了。在此之前,我還以為什麼東西生來就在那裡,而且永遠在那裡。以為它們一旦出現就不會消失。麥其一家吃飽了,剔牙齒打呵欠時,貼身傭人們開始吃東西了。塔娜也吃了起來。她嚼東西的速度很快,嚓,嚓嚓,嚓嚓嚓嚓,發出的聲音像老鼠。想到老鼠,我的背心一麻,差點從坐墊上跳起來。我回過頭去,塔娜見我看她吃東西,慌得差點把勺子都掉到地上了。

  我說:「你不要害怕。」她點點頭,但看得出來她不想讓我看著她吃東西。我指指肉,說:「你吃。」她吃肉,並沒有老鼠吃東西的聲音。我又指著盤子裡的煮蠶豆:「再吃點這個。」她把幾顆蠶豆喂進嘴裡,這回,不管她把小嘴閉得有多緊,一動牙齒,就又發出老鼠吃東西的聲音來了,嚓嚓,嚓嚓嚓嚓。我看著她笑起來,塔娜一害怕,這回,她手裡的勺子真正掉到了地上。

  我大聲說:「我不怕老鼠了!」

  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是說頭上的天空不在了一樣。我又大聲說:「我、不、怕、老、鼠、了!」

  人們仍然沉默著,「我就指著塔娜說:「她吃東西就像老鼠一樣,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嚓嚓嚓嚓嚓嚓嚓……。」

  人們仍然存心要我難堪似地沉默著。

  連我都要懷疑自已是不是真不害怕老鼠了。父親突然大笑起來,他說:「兒子,我知道你說的話是真的。」然後,他又用人人都可以聽到的小聲對土司太太說:「男人為什麼要女人,女人能叫男人變成真正的男人,他自己把自己的毛病治好了。」

  回到房裡,塔娜問:「少爺怎麼想起來的。」

  我說:「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你不生氣吧?」

  她說她不生氣,喂馬的父親就說過她像一隻老鼠。每當下面有好馬貢獻給土司,還有點詫槽的時候,她父親總是叫她半夜起來去上料,說,她像只小老鼠,牲口不會受驚。我們上床,要了一次,完了之後,她一邊穿內衣,一邊嘻嘻地笑起來了。她說這件事這麼好,那些東西它們為什麼不於呢。我問她哪些東西。她說,那些母馬,還有她的母親,總是不願意於這種事情。我再要問她,她已經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睡著了。我吹滅了燈。平常,不管是什麼時候,只要是在暗處,我一下子就會睡著的。但這一天有點不一樣。燈滅了。我聽到風呼呼地從屋頂上刮過。那感覺好像一群群大鳥從頭頂不斷飛過。

  早上,母親看著我發青的眼眶說:「昨天又沒有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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